先表下這張老教頭一家來曆。張老教頭本姓張,名鵬飛,早年是漢人,後來因奸臣迫害,逃亡到夏國,機緣巧合做了夏國邈川關太守。宋國王韶河湟開邊時舉薦周侗為將,周侗便帶著大兒子周雲清領兵出戰熙州。攻下熙州之後,在邈川關下,周雲清遇到張鵬飛的女兒,也即張貞娘。兩人一見生情,張貞娘嫁給周雲清,並隨父降宋。隨後在張鵬飛力助下,周侗率大軍奪取湟州。


    可沒過多久,蔡京上台,見周侗名聲大振,嫉恨在心,不顧師老兵疲,強命周侗連續作戰,去攻打河州。結果周侗大敗,周雲清不幸戰死沙場,張貞娘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周侗敗後,與張鵬飛一起被蔡京雙雙貶到禁軍做教頭。當時林衝是周侗手下的一名護衛,與張貞娘漸生情意,周侗看在眼裏,後來便將張貞娘改嫁給林衝。因心傷周雲清之死,張貞娘與張老教頭一直不讓林衝上沙場,這才有了後來林衝做臥底之事。


    林衝刺配滄州之後,張老教頭將張貞娘接迴自己家中,日子還能過活。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張老教頭畢竟上了歲數,又悲憤林衝遭遇,不幸中風,雖然及時救轉,但雙手哆嗦,左手還拿得住碗,右手卻連筷子都拿不住了。因他是降將出身,以前蔡京怕失了朝廷體麵,不敢迫害過甚,隻是貶官了事。然而這番中風,卻被蔡京抓住把柄,以老病為由把他開革,失了俸祿。


    林衝到了滄州後,小旋風柴進為賣個人情給他,暗中周全,把張貞娘安排進了文繡院做刺繡過活,日子很是清苦。


    說起文繡院,來頭不小,是宋國六監九寺之一的少府監下轄的官辦繡院。因徽宗天子好奢,喜歡刺繡,在十年前設置了文繡院。那裏有三百多名繡女,別的什麽也不幹,整日專為帝主妃嬪刺製衣服用品。


    當時刺繡十分流行,大相國寺每次逢廟會時,佛殿兩廊價錢最貴的攤位都是賣繡品的,擺滿了各種領抹、花朵、珠翠頭麵、花樣璞頭帽子。那時文繡院有一批技藝高超的匠人,是最輝煌鼎盛之時。日後聞名天下的江南刺繡,大多是後來宋國動蕩時遷到江南的文繡院刺繡藝人所傳。蘇繡、杭繡的許多世家們常說他們籍貫是中州汴京。


    當初高世德迫害林衝,因是假裝,所以並未殃及林衝家人。張貞娘初進文繡院之時,有柴進的情麵,處境還不錯。


    然而好日子不常有,有那少府監新上任的官員,不明就理,為了討好高衙內,連柴進情麵也不顧,不許張貞娘在那裏過活,將她開革了出去。好在張貞娘手藝已成,當時大相國寺東有一條街,家家後院刺繡,前門售賣,叫“繡巷”。張貞娘便去那裏租了個小鋪子過活。


    武鬆與秦玉蘭一路尋到繡巷,隻見繡巷兩側鋪子,擺掛著各色繡品。不管山水樓台還是人物花鳥,都是針線細密,不露邊縫。女紅之巧,絨彩奪目,十指春風,較畫更佳。


    武鬆在巷口找人問了,一聽是找林衝娘子,便道:“巷子最裏麵的‘四季春’就是。”


    二人便往巷子裏麵走,隻見人來人往,女子居多,看衣著打扮,多半是丫環使女模樣,偶有青樓妓女三五成群招搖過市——此地往西不遠是錄事巷,北麵一些是小甜水巷,都是妓館雲集的地方。女子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猥瑣男子出沒,一些破落戶在這裏挨挨擦擦,不在話下。


    二人來到四季春門口,隻見那鋪麵雖然不大,又在巷子深處,但客人著實不少。一來是張貞娘手藝高超,二來是巷子裏人同情林衝遭遇,自己店裏沒有的貨品,都介紹到四季春來。武鬆見那店裏鋪麵太小,擠滿了人,不想耽誤店中生意,便在一旁邊看邊等。


    店中一年約三十女子忙著招唿客人,她生得腰如楊柳,細挑身材,瓜子臉上雖是稀稀多幾點微麻,也難免天然俏麗,如洛神出水般豔麗驚人;旁邊有一身材略矮,杏眼桃臉,一股嬌憨之態的使女打下手,正是張貞娘與使女錦兒。


    玉蘭看了店裏掛著的繡品,隻見繡麵工整,無絲毫俗氣,不管是門簾上的嫦娥奔月,還是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掛畫上的美人悲秋,件件精致細膩,顰笑逼真。繡品上往往繡有詩句,比如:“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裏,引得黃鶯下柳條”。再如“弱柳千條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絲”什麽的,更顯出繡品典雅。


    正等待間,忽然有個漢子闖到店裏,他滿臉橫肉,渾身酒氣,在店裏橫衝直撞,摔摔打打。那一眾客人敢怒不敢言,都散了。


    那漢子大聲道:“張貞娘,賒針線的錢什麽時候還?再不還,就拿你這繡品來抵利息。”


    張貞娘還未答話,女使錦兒在一邊道:“牛大官人,你昨日不已經拿過繡品了嗎?怎麽今日還來?


    那牛大官人嘿嘿一笑道:“呦嗬,誰讓你們賒欠我的針線?我就願意天天來。怎麽著,嫌我來的勤了?”


    錦兒道:“你這麽天天打攪我們生意,怎麽賣錢還你?”


    “你們這生意不好,給我繡些繡品可好?”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要什麽繡品?”


    “看看你們這的繡品,不是山水,就是花鳥,早就不時興了。我要的繡品,要繡美人,要春宮繡品。”


    那時繡巷上有些鋪子的確賣春宮繡品,有的是青樓女子買來裝點臥房,撩撥客人的興致;有的是嫁女兒時當陪嫁,傳授周公之禮;還有的就是自家閨閣取樂,增加情趣。


    錦兒道:“我家鋪子沒有,你要買去別家買。”


    “別家鋪子繡不來,隻有你家能繡。”


    錦兒道:“我家手藝一般,繡不得,你還是去別家吧。”春宮繡品和別的繡品不同,越是逼真越好,對刺繡手藝要求確實高一些。然而錦兒這話隻是迴絕,並非刺繡手藝不夠,非不能也,實不為也。


    “無妨,無妨。繡的一般也使得,隻是上麵的人物要繡成你家娘子這樣的。”


    錦兒大怒道:“下流!我們家教頭也教過你武藝……”


    張貞娘伸手打斷錦兒道:“牛大官人,還請高抬貴手,欠你的銀錢一定會還你的。你要是真的著急收債,林教頭還有些別的徒弟,我去他們那裏借錢先還你。”


    這番話軟中帶硬,那牛大官人悶哼一聲,隨手拿起一個門簾往懷裏一揣就走。錦兒要攔,被張貞娘攔住,隻得恨恨的看那漢子去了。


    武鬆正要伸手去攔,忽然見來了兩個破落戶,奔著牛大官人就打。不過那二人拳腳綿軟無力,不是那牛大官人對手,三拳兩腳便被打翻在地。這三人用的竟然都是周侗所創的翻子拳,武鬆心下疑惑,暫且由那漢子去了,仍是停在那裏看。


    錦兒和張貞娘急忙出門來看那兩個破落戶,好在受傷不重,隻是鼻青臉腫。


    錦兒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二人數落道:“你們兩個,不好好練武還強出頭,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麽不跟智深禪師多學學。”


    其中一個漢子一邊“哎呦哎呦”叫著,一邊嬉笑道:“為了錦兒,別說挨一頓打,便是要我的小命也無妨。”


    錦兒啐了一口進屋去了,張貞娘上前施了一禮道:“不合連累了兩位大哥,還請進店休息。”


    那兩個漢子不再嬉笑,一個道:“我們皮糙肉厚不妨事,迴去歇息,就不進店了。”


    另一個道:“我兩進了店,客人不敢上門,耽誤你生意。”


    張貞娘目送二人互相攙扶著走了,幽幽歎了一口氣。


    這兩個漢子不是別人,乃是魯智深之前看管菜園子時收服的兩個破落戶頭兒,‘過街老鼠’張達和‘青草蛇’李虯。這兩人雖是市井潑皮,但也講義氣,因智深臨走前托他們兩人照看張貞娘,便前來與那牛大官人廝打。魯智深以前與林衝相處時除了槍棒還論過拳腳,那時林衝曾傳過他幾手翻子拳,因上手簡單,智深便教給了張達和李虯。隻是這兩人練起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又不肯花力氣打熬身體,進境不大。


    至於那牛大官人,姓牛,名伯才,之前跟林衝學過翻子拳,反倒是個落井下石之輩。他知高衙內喜歡張貞娘,不敢去招惹她,但對錦兒卻有非份之想,因此之前賒欠針線答應的很是爽快,等到向錦兒求歡遭拒後,就變了一副嘴臉,討要起利息來了。


    經此一鬧,店裏的客人都走光了。天色已暗了下來,街上沒了人,張貞娘喚錦兒上門板打烊。武鬆上前拜倒,如不周山傾,天柱維絕,嘴裏說道:“武鬆拜見阿嫂。”


    這大漢帶一個女子在店外立了半晌,不知是什麽來路,張貞娘早就有些忐忑不安,隻是自家多事之秋,沒有上前招唿。


    見武鬆來拜,不像是來找麻煩的,張貞娘不由鬆了一口氣,迴禮道:“不敢問叔叔高姓大名?”


    武鬆通報完姓名來曆,那邊秦玉蘭也見過禮,張貞娘關上門,請二人來到後院與張老教頭說話。張老教頭見到故人之徒,憶起往日與周侗在邊關廝殺,不由唏噓萬分。


    問過日常寒暖,武鬆取出腰帶裏貼身收藏的周侗書信,交給張老教頭。那書信是用油布包了,保存的很完好。張老教頭打開看了,前麵言詞都甚為絮叨,不外是憶往事,說現在,望未來等俗套。張老教頭飛快的看了,在信的最後,有一句話:“鵬飛兄,此子可能做我關門弟子?”


    這關門弟子,指師父所收的最後一名弟子,此後則收山,不再收直傳弟子了,而由徒弟去收徒弟,即通常所說的再傳弟子。一般來說,關門弟子是授業師父最鍾愛的弟子,因此在眾弟子中地位特殊。像幫會中的關門弟子常被稱為“小老大”,地位僅次於大弟子。而且到了收關門弟子之時,師父大多年長,往往不用再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反倒擔心自己一生技藝無人傳承,因此常常給關門弟子與其他弟子不同的特殊教誨和指導,用來繼承衣缽,也即江湖所謂“壓箱底的真傳”。


    張鵬飛有祖傳的卦術和相術,當年他受奸臣迫害出逃,算自己利在西北,東南不吉,這才去了夏國,機緣巧合下救了夏國國相,做了邈川關太守。


    武鬆別個都好,唯獨性子有些孤傲,周侗便請張鵬飛幫忙相上一相。張鵬飛並不急,隻是與武鬆閑話,言語中看武鬆心性。


    閑話少敘,且說錦兒上來茶水,武鬆喝了一口,略一皺眉,隨即平複:那水又苦又澀,難以下咽。


    汴京城裏,生活沒有不花錢的。吃水要錢,沒有幾個銅板,賣水的決然不會把從城外推來的甜水倒下一桶,隻能吃汴京城裏的苦水;燒柴要錢,柴市上賣柴漢斤斤計較,買一捆柴禾,少了半文,他都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一擔柴禾挑了多遠路,磨了多少腳”。其他油鹽醬醋,更不必說,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如果再有個頭疼腦熱,請請郎中,那就更叫人覺得日子窘迫,歲月艱難。張貞娘不願求人,租下這個鋪子已是勉強,平日做繡品的針線都得賒欠,吃飯都是從糠行買來——那時原糧出米率不高,糠裏有許多碎米,更不要提甜水了。


    見武鬆皺眉,張貞娘歉然一笑道:“今日事多,忘了買甜水,隻得叫叔叔吃城裏的堿水。”


    武鬆取出錠銀子來,道:“阿嫂切莫如此,卻是武鬆來的遲了,才叫阿嫂吃了這麽些苦。這錠銀子還請收下貼補家用,欠那牛大官人銀錢,也一並還了。”


    張貞娘推遲道:“這如何使得?”


    “嫂嫂切莫推遲,便是看在我師父與師兄份上,否則武鬆日後無顏再見。”武鬆道。


    張貞娘是個要強的,隻是不收。


    武鬆轉念道:“嫂嫂繡品精致,生意紅火,這銀子不如作為股銀如何?”


    張貞娘想了想,便應了,與武鬆立下一紙文書。武鬆拿出些散碎錢,讓錦兒置辦了酒飯。當晚留宿在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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