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龐春霞略顯尖刻的問話,楊誌歎了一口氣,坦承道:“唉,我想要什麽著實不太好講。我們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也算是生死之交,從鬼門關上一起走迴來好幾遭,我不瞞你。朱勔那些狗廝們的確需要滌蕩一下子,但朝中有蔡京老賊在,隻怕動不了他們。我還沒到蘇州的時候就在想,要是有人能帶領百姓鬧上那麽一下子,驚動了官家,取締了花石綱,那是最好。但這種事很難預料,鬧得小了,沒什麽用。鬧的大了,又很難收場,要是朝廷出動大軍,最終還是百姓受苦。”


    “大哥說的是,我也不瞞大哥,我們教中許多老兄弟們也在議論殺貪官汙吏造反的事,一直都沒個結果。剛才讓馬麟去找我哥哥說小鍾山這個事,可能有些唐突了,應該和他一起好好合計一下。”


    “後悔無益,就看天命吧。”楊誌本想說幾句話,叫龐春霞注意不到傷痛,然而沒想到反倒勾起她的心事,更不利養傷。


    果然,行不到兩頓飯功夫,龐春霞再也堅持不住,一頭就往馬下栽。幸虧楊誌看顧的緊,及時抱住。楊誌聽見遠處有潺潺流水,便抱了龐春霞尋水聲而去,不一會到了一條山溪旁。楊誌找了處偏僻樹蔭,用包裹毛毯鋪在地上,放龐春霞躺下,又喂她喝了些水,找塊布打濕了蒙在她臉上。等做完這些,楊誌也是疲憊不堪,見四下裏還算安全,便閉了眼歇息。


    隻過了一會,龐春霞昏迷中大聲咳嗽起來,楊誌連忙上前看,隻聽“哇”的一聲,龐春霞吐出一大口血,隨即又昏睡過去。楊誌看了,都是紅紅的鮮血,登時心裏咯噔一聲:這鮮血說明腹內還有髒器在出血,很是兇險。龐春霞吐了這血,臉色又白了很多。


    楊誌急忙翻了包裹,找到一個藥包,裏麵有林林種種十幾個瓶瓶罐罐。楊誌看了半天,拿了一瓶外敷治瘀傷的膏藥出來。


    待要敷藥,不由楊誌犯了難:龐春霞傷在小腹處,這可怎生方便。再找人幫忙,四下裏別說女子,連人煙都見不到一個。楊誌心道一聲:“龐姑娘,得罪了”,便解開龐春霞的裙子,隻見一片如脂如玉肌膚上印著個發紅的腳印。楊誌嘴裏不由幹燥,他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又定睛去看,那腳印是在左腹上部,上半截紅中現紫,下半截紅中泛青。


    楊誌是學武出身,從軍日久,戰場死人堆裏進出過好幾迴,知道左腹大多是腸子,便是中了刀劍,性命大多無礙,略鬆了一口氣;若是換了右腹肝膽要害挨了這一擊,隻怕就挺不過去。


    楊誌罐中摳了塊藥膏出來,便覺手上一涼,待聞到那藥氣味,心神為之一靜,知道此藥療效非凡,心裏焦急又去了幾分。他摒除雜念,與龐春霞抹勻了,找了塊幹淨白布纏上,係好裙子。隨後又在藥包裏找了顆補氣的藥丸,與龐春霞喂了。


    這些事做起來都不費什麽力氣,然而對著龐春霞隱隱散發香氣的嬌軀,卻弄得楊誌滿頭大汗,口幹舌燥,比打了一仗還要辛苦。


    不知道是提氣的藥還是治瘀傷的藥起了療效,沒一盞茶功夫,龐春霞臉色已經好轉,紅潤了許多,唿吸也平穩了不少。楊誌見狀,便小心抱了龐春霞一步步下山來。


    馬麟說的沒錯,下得山來便是去江寧府的官道。正好遇到一戶駕車出來遊玩的人家,楊誌好說歹說,用兩匹馬換了那車,剩下兩匹馬當做挽馬拉車,往江寧府緩緩而來。


    那地距離江寧府還有十幾裏地,等到了江寧府時,已是夕陽西下。楊誌掛念龐春霞傷勢,剛進江寧府便尋了處藥鋪。


    藥鋪裏坐堂的郎中是個不曉事的,欺負楊誌麵生,隻想著多收錢,把龐春霞病情說的馬上就要死了,又把自家藥說的如何如何活死人肉白骨。楊誌哭笑不得,趕了馬車便走,留下那郎中喋喋不休。一連尋了幾個藥鋪都是如此,楊誌大怒,一時也一籌莫展。


    恰好街邊有個推車運菜的路過,車上插了個草標,表示那菜是用來賣的。楊誌心裏一動,便找了處人多的路邊,頭上插個草標,雙手在胸前比了火焰形狀在那裏等。


    菜車上麵插草標表示賣菜,人頭上插草標自然表示賣身,然而楊誌特意裝出副兇神惡煞模樣,額上又故意把有塊青記露出來,哪有幾個敢來問他賣多少錢。眼見天漸漸黑了,還是無人問津,楊誌心裏暗暗焦急。


    就在這時,有個帶著一副算盤的賬房先生模樣的人路過,見楊誌比劃的手勢,上前道:“這位兄弟有何難處?”


    楊誌重新比劃了一下手勢:“足下可認得這個?”


    “認得。”


    楊誌道:“足下可認識鐵笛仙馬麟馬堂主?”


    那賬房先生道:“可巧,我和他是老相識了。馬麟這幾日不在江寧府,好像到小鍾山去了。”


    聽到此,楊誌鬆了一口氣,說道:“我上午與馬堂主還有一位姑娘,一起滅了小鍾山的那夥強人。馬兄有急事往蘇州去了,那位姑娘被小鍾山的匪首打傷,一時找不到好郎中,才在此求助。”


    “既如此,且隨我來。”說罷那人便在前頭帶路。


    楊誌趕了馬車隨那人轉彎過巷,來到江邊一處碼頭,上了一條花船。


    那花船有兩層,正值華燈初上,一個客人在那臨窗喝酒,旁邊一個歌女咿咿呀呀的唱。那人叫過歌女耳語幾句,那歌女給客人賠個不是,在客人耳邊嘀咕了幾句。那客人搖搖頭不願意,那歌女便靠在客人身上勾著他的脖子撒起嬌來。客人調笑歌女了幾句,在她身上摸了一把便自去了。歌女隨後喚來船娘,收拾了一處客房,引著楊誌入到客房裏。


    待楊誌把龐春霞放到床上,那人又遣了船娘拿了名刺去請郎中。


    楊誌直起腰,擦擦頭上的汗,看看四周,隻見船艙裏陳設典雅,器具考究,就連擺放時花盆的小座子,都是用黃花梨木雕琢而成。


    “恕在下冒昧,請問尊兄高姓大名。”那人笑問道。


    “在下姓木,名心,祖籍河東代郡人氏,現在汴京居住。此次來江南,是為尋親,有急事要迴汴京,因道路不熟,這位姑娘陪我一同上路。未請教尊兄名姓?”


    “木兄客氣,四海兄弟皆是一家。在下姓蔣,名敬。”


    原來這蔣敬是馬麟的好友,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舉子,一連幾次落科之後索性棄文就武。他頗有謀略,又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槍使棒,布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


    二人重新見過禮,說了些話,郎中便到了。那郎中姓安名道全,是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名醫,祖傳的內外科都很擅長,技精藝高,有“神醫”之譽。


    安道全翻了翻龐春霞的眼皮,就要去解她的裙子。


    楊誌伸手攔住道:“先生不切脈麽?”


    “切脈能切出什麽,望聞問切四診中,前三個都是有用的,唯獨切,也不知是哪個好事之徒給加上的,誤導了多少世人。要我說,那就是上古巫醫未分家時用來故弄玄虛的。你若不信時,隻看我待會說的對不對。”


    楊誌半信半疑,但看安道全很有把握的樣子,不由退縮了。


    安道全看龐春霞小腹上的腳印,用手摸了摸,起身道:“這位姑娘三個時辰前被人用茅山的反撩陰腿踢中左腹,兩個半時辰前敷了福田少林寺的小活絡膏,又服了蘇州迴春堂的益氣散。”


    楊誌估算了時辰,竟是分毫不差,連連驚歎。


    安道全得意的捋了捋胡子:“小活絡膏和益氣散藥效非凡,也都對症,隻是服益氣散時沒用酒化下,所以起效慢。我開個方子,催發一下藥性即可。切記,兩天之內,水米不能進,過了兩天可隻進湯水,十天之後才能正常飲食。”


    蔣敬當下遣了船娘去抓藥,又讓人布了酒水,請楊誌和安道全落座。


    楊誌這一天隻在小鍾山的山溪旁邊喝了溪水,包裹裏雖然有幹糧,但沒顧得上吃。這番心情放鬆之下,隻吃了個風卷殘雲。蔣敬和安道全在一旁相陪。


    安道全道:“我外號叫神醫,你外號叫神算子,都帶個神字。別人服你,我卻不服,我說幾個數,你敢算算麽?”


    “有何不敢?”蔣敬從袖中掏出一個象牙金珠算盤來。


    隻見這算盤精致無比,實為稀世之寶,其外形還沒有一個巴掌大,猶如塊玉佩似的,可以合掌放在手心裏。整個算盤由高手匠人用一枚野生象牙雕刻而成,上麵一百零一個算珠子個個塗有純黃金粉,看上去金光閃閃,拿在手上涼手稱心,可謂美不勝收,舉世無雙。


    蔣敬見楊誌好奇,用右手小指上的長指甲撥了撥算珠,道:“這算盤是家祖臨終前傳給我的,價值千金,族人們無不眼紅心綠。”


    安道全道:“少來顯擺你這個算盤,當心哪天露了白,被人偷了去。”他側身對楊誌道:“他家是算學世家,唐時的女帝武氏修建五十多丈的明堂供養通天大佛,就是請他家營算。後來他家還曾給錢王總管過收支。蔣家祠堂裏,至今還掛著錢王的禦書:江南第一算盤。”


    蔣敬得意道:“我三歲就跟家祖練習算盤,十五歲族中就沒人算得過我。”


    安道全清了清嗓子,道:“聽好了,我的題目是:一百饅頭一百僧,大僧三個更無爭,小僧三人分一個,大小和尚各幾個?”


    “小和尚七十五,大和尚二十五。”蔣敬連算珠都沒撥,飛快報出數來。他無聊的收起算盤:“我還當你能出什麽題目,算學算的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及勾股等。你這算什麽,不過是數數罷了。”


    “罷了,罷了,知道你會算,逗你罷了。”安道全舉起雙手,做個息事寧人的手勢。


    又飲了幾杯酒下肚,安道全道:“有酒無歌豈不少興——船上可有人唱曲?”


    蔣敬喚來歌女,歌女便唱了首柳永學士的《定風波》:“……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楊誌心中有事,無心聽詞,但聽那曲子腔調,隻覺得耳邊兩股透清的溪水在汩汩潺響,水花撞在耳膜裏,癢極了。


    安道全搖了搖頭:“晦氣晦氣。”


    那歌女曉的安道全醫術高深,又是個多金的,便又唱了首《錦堂春》:“……依前過了舊約,甚當初賺我,偷翦雲鬟。幾時得歸來,春閣深關。待伊要、尤雲殢雨,纏繡衾、不與同歡。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後敢更無端。”


    安道全道:“潑辣潑辣。”


    那女子見安道全誇讚,有心賣弄手段,又唱了首《一落索》:“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待唱到那句“問取亭前柳”時,歌韻高亢長曳,有如飛到九霄域外去。


    安道全聽了去連連搖頭,滿臉可惜。


    那女子便問道:“先生為何搖頭?”


    安道全道:“唱曲不是調門越高越好。你這調子起高了,聲韻雖上去了三分,情致卻減了十分。”


    原來這首詞乃大才子周邦彥所寫的思婦閨情之作,傳說是寫給汴京名妓李師師的,主寫女子的相思之愁和心中悲哀。那歌女雖然嗓子清澈透亮,然而書讀的不多,不明白這詞的意境,因此一味炫耀技藝,起高了調門唱,曲子裏哪裏有半點悲愁。


    那歌女也不著惱,降低了三分調門,重新唱了一遍,果然雋永非凡,連楊誌這等粗人都聽得如癡如醉。


    安道全轉頭對蔣敬說道:“此女可教也!”隨後他扯了那歌女入席,問道:“小娘子花名如何稱唿?”


    那歌女道:“我姓李,名巧奴,別人送我外號賽念奴。”


    念奴是唐時天寶年間的著名歌妓,善歌唱曲。傳說唐玄宗李隆基曾親自作曲填詞,命念奴歌唱,果然嬌滴滴如夜鶯啼鳴,婉轉轉似百靈放歌,活潑潑如鴛鴦戲水。玄宗龍顏大悅,遂將此曲牌定名為“念奴嬌”。這李巧奴因在此地小有名氣,便取了“賽念奴”的綽號。不過青樓楚館的歌女外號,與江湖人士外號多有類似,名頭大的,不見得本事就高。這李巧奴卻是對得起自己的外號。


    安道全笑笑,與李巧奴一邊談音韻,一邊說些風流話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滸臥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加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加亮並收藏水滸臥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