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政和四年閏四月那日,林衝在閱武坊巷口買到寶刀,後來持刀誤入白虎堂,高太尉本要把寶刀一並解往開封府,卻被高世德要去。他不是貪寶刀鋒利,是要還給那賣刀之人。


    那賣刀之人來曆不凡,他姓楊名誌,乃山西代郡楊家之後,武侯金刀楊令公楊繼業之孫。生下來時額上有一塊青色胎記,原本隻有黃豆大,隨著楊誌歲數年長,那胎記也越來越大,後來蔓延成一大塊,故人送他綽號叫青麵獸。這額上青色胎記頗為惹眼,平日裏若不是萬不得已,楊誌都是用頭巾纏額。


    楊誌年少時曾中過武舉,積累軍功到西軍一個偏遠軍州的統領使。他精通技擊,心思細密,隻是不合惡了三班院一個資深主薄。按宋製,三班院掌武官大小使臣銓選,楊誌得罪了那裏的人,曆次考校都是下等,自是不能提拔,頗有懷才不遇之心。


    政和四年四月時,楊誌被差遣來汴京殿帥府臨時公幹,被職方司副使高世德見到。這等官位卑微但升遷無望,又有心上進的人相當適合做官府臥底,而且難得的是他還精通練兵之法。高世德有心招攬他,便常與他來往。


    高世德如此做,楊誌頗有些受寵若驚。待交往深了,發現這高衙內根本不像外麵風傳那樣無惡不作,反倒是個頗為和氣的精細人。等到後來,高世德與楊誌說了臥底之事,楊誌心想與其整日被壓製,稀裏糊塗的在統領使職位上混上幾十年也沒什麽意思,這職方司的差事可能還有出頭之日,隻是有家小拖累,所以猶豫不決。


    高世德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也不催逼,隻是時不時安排些小事要他去做。因為謀劃林衝執刀誤入白虎堂之事,最好是一個生麵孔,高世德便找了把寶刀,讓楊誌出麵賣給林衝。


    無巧不成書,高世德找到的寶刀卻是楊家祖傳之物,和當年楊老令公的金刀同爐打造。因後來誤傷義士,楊老令公將之封存,不為世間所知。那刀後來傳到楊誌手裏,不過離奇被偷。丟失祖傳之物畢竟不是什麽好張揚的事,因此外人也不知曉。


    三班院那個主薄是一個好刀成癖之人,被他無意間知道了那寶刀的事,三番五次找楊誌討要。楊誌倒是有心送,那寶刀也無從去找,隻得實話實說丟了。那主薄哪裏肯信,隻當是推托之詞,因此便阻了楊誌升遷,導致他仕途波折。


    見高世德找來的那柄寶刀恰是楊家丟失的那柄刀,楊誌把其中事由說了一遍。高世德便許他事成之後,把寶刀賞與他。


    林衝被押送開封府之後,高世德依著前番立下的賞格,找高太尉討了寶刀,還與楊誌。雖然高世德並未挾恩圖報,要楊誌去綠林落草,但楊誌感恩在心,便答應去做臥底——高世德高明之處可見一斑。


    野豬林之事,有魯智深出力,林衝幸免於難。高世德心有餘悸,左思右想了幾天,把之前的算計重新謀劃了一遍,待有七八分把握時,尋了楊誌去一處酒樓吃酒。


    那酒樓名叫抱月樓,離汴京城裏的風月地帶金環巷不遠,許多尋花太保,走馬王孫都從這裏路過,然而酒樓卻生意慘淡,沒有人來。這抱月樓是職方司開來專門聯絡用的,不為賺錢,巴不得人越少越好,以防走了風。


    二人前後相跟著上了二樓一個雅閣,一桌整齊的筵席已備好。高世德推開窗戶,窗外正值華燈初上,一縷香風飄送,遠處金環巷的絲竹之聲隱約可聞。


    吃了幾杯,高世德道:“去土匪山頭臥底,風險頗大,前些日子遣林衝去落草,便險些葬送一他的性命。這兩日我左思右想,想出兩個路子。”


    楊誌道:“不知尊上說的是哪兩個路子?”


    “一個路子曰文臥,另一個路子曰武臥。”


    “文臥如何臥?武臥又當如何?”


    “臥底之事最困難之一是平時不露底細,突然發作,好收全功,也能保證臥底的安全。文臥就是落草緣由等都事先安排好,一環扣一環,做假戲給別人看,直到上山做個首領,取得權柄。武臥就是由臥底之人,見機行事,雖然最終也是要上山取得權柄,但隻需流落江湖,順勢應變,不再事先安排,以免露了破綻,壞了行藏。”


    楊誌還在思量,高世德又道:“職方司之前的臥底,都是行文臥之事,想來有不少紕漏,若是被有心人看出來,危險不小。我才想到了武臥之法,卻還沒有試過。”


    楊誌道:“既如此,不若讓小可先行試過,近日便去江湖闖蕩一番”。


    高世德道:“不用操之過急,以免露了行跡。我先與你在殿帥府謀個官缺,你把家眷接來,安頓好再說。”這卻是要家眷當人質,以免臥底像那宋江一般,一直推脫,不容易控製;林衝家眷本在汴京,不用再折騰;楊誌家眷都在外地,所以高世德才要如此。


    楊誌也想到此節,便痛快答應,以明心誌。


    過了幾天,覷的合適時機,高世德求了高俅,提拔楊誌做了殿帥府製使。楊誌寫了信派人去取家眷。家眷還未來到,殿帥府有急務,派給楊誌一個新差遣,便是運送花石綱。


    花石綱之事,禍亂天下,後世說起宋國國力衰弱,花石綱多為首要之因。


    此事還需從頭說起,自從龍虎山張天師獻計,徽宗皇帝日益偏好道教,自命為教主道君皇帝。眼見龍虎山飛黃騰達,可急壞了茅山宗第二十五代宗師劉混康。劉混康是個善於鑽營的,他向天子進獻了一套由道家房中術中改編而來的“廣嗣之法”。


    說起宋國皇家,可稱得上皇帝多病,子嗣艱難:太祖、太宗還算健壯,從真宗開始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真宗活了五十四歲,終其一生,有六個兒子,其中一個夭折,另有三個未長大成人便離開人世,其中還有一個是太子。


    仁宗活了五十三歲,而且無子,隻得立濮王之子為嗣,也就是後來的英宗。


    英宗活了三十五歲,好在有四個兒子,雖然早亡了一個,多少讓皇室鬆了一口氣。


    英宗過世,神宗即位,活了三十七歲,他倒是能生,皇子多達十四人,但不幸夭折的有八人,前五個皇子竟無一人成年。


    神宗過世,哲宗即位,活了二十四歲,又是無子。


    等到端王趙佶弟承兄位,為徽宗皇帝。


    民間早有謠言,說這一切都是太祖皇帝怨氣所致,因皇位沒能傳給自家兒子,而是被兄弟太宗奪去。謠言的源頭許多人都猜測是宗室中康惠王一脈——也就是太祖的兒子,八賢王趙德芳的後代——所傳,在民間相信的人很多。


    劉混康進獻的這套“廣嗣之法”可謂一箭雙雕,既照顧到皇帝對女色的喜好,又能光大子嗣,正投徽宗的趣味。


    廣嗣之法中的一個方法涉及到汴京風水格局,劉混康上書徽宗皇帝,說汴京西南地勢高,東北地勢低,不太平整,想要多子多壽,需要在汴京東北模仿神仙之地疊石築山。徽宗皇帝聖心大悅,下旨征集天下奇花異木,嶙峋美石,運往汴京,修建萬歲山。


    那時江南多產奇花異石,從江南運送花石到汴京的船隻,每十船編為一綱,是為花石綱。那些船隻沿運河北上,入汴水進京,把太湖、靈璧、慈溪、武康的奇石,兩浙的花竹、雜木、海錯,福建的異花、荔枝、龍眼、橄欖,江南的諸果,兩廣的異花奇果,海南的椰實,湖湘的木竹、文竹源源不斷運送到京師。舳艫相接,絡繹不絕,持續十數年,尤以政和年間為甚。


    這一路卻不太平,屢屢有水寇搶劫,天子三番五次下旨申斥。高俅便差遣了殿帥府諸製使,各領一隊兵丁,專管去蘇州押運花石綱迴汴京。楊誌是新升的製使,自然得了這個差遣。他不敢怠慢,不待家眷來到汴京,便帶了兵丁船工,押了十條綱船南下直奔蘇州而去。


    從汴京到蘇州,船隊需先由汴河南行六百裏,再順淮水而下,然後經運河到達揚州,再順長江而下,到達蘇州。楊誌一行因是空船,除了兵丁船夫私自夾帶的貨物,別無油水,並沒有大股水寇來劫,因此頗為順風順水,一路上隻遠遠的見到幾個水寇的探子。


    這一日,船行到蘇州城外七十餘裏,楊誌早上剛起,正拿了青鹽用前一日浸泡的楊柳枝就著江水潔齒,忽然聽到江邊矮崖一聲喊,緊接著“噗通”一聲響,卻是有人投江。楊誌趕緊招唿水手去救,幸好眾水手水性嫻熟,七手八腳救上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書生。


    那書生頭戴一頂唐巾,身穿一襲紫色道袍,腰間是黃色絲絛。


    這是當時最入時的讀書人打扮,隻因徽宗皇帝信慕神仙,屢次重用道士,讀書人大多去了儒衫,變成半個道士裝束。不過能穿道士裝的都不是窮書生,因為出入茶坊酒肆要多耗費金銀。


    這人看上去頗為俊秀,好端端的不知為何投江。好在落水時間不長,船上的隨行醫師甚得力,沒一盞茶功夫,那書生哇哇的吐了幾口水,醒轉過來。


    楊誌見這人不惜性命,心中泛起一陣怒氣,大聲喝道:“你這廝,年紀輕輕,為何尋死?你死了一了百了,父母家人會如何難過,你就沒想過嗎!”


    那人看楊誌一身軍官打扮,扶著船壁爬起來,罵道:“你們這群狗官差,害得我家破人亡,為何還要救我?”


    “我和你無冤無仇,又是初來乍到,都不認得你,如何害你?”


    “你們這船一看就是押送花石綱的,和應奉局蛇鼠一窩,豈能瞞得過我。”


    “應奉局?可是搜集花石的蘇州應奉局?”


    “除了那個應奉局還有哪個?”


    “應奉局如何害你?”


    “狗官差,你們心裏明明清楚,為何問我。”


    任憑楊誌怎麽問,那人隻是“狗官差”翻來覆去的罵。他頗有幾分斯文,除了狗官差別的髒話罵不出來,但別的什麽也沒說,叫楊誌很是無奈。


    楊誌見多識廣,知道尋死之人一旦被救下,死誌消散,往往不會再尋死,就命船工送了些幹糧與他,泊到岸邊,讓其自去了。


    又行了幾十裏,船隊的大掌舵過來拜見楊誌:“楊製使,給蘇州應奉局的銀子已備好,一共一百兩。拜會的公文也寫好了,隻是還需製使用印。”


    楊誌奇怪道:“銀子?給他們什麽銀子?”


    大掌舵知道楊誌是新押送花石綱的,解釋道:“我們這十條綱船運送花石綱都是聽應奉局的差遣,他們讓運什麽就是什麽。這花石綱都是花石,和別的貨物不一樣,沒辦法分開來裝運。”


    “這也不幹送他們銀子的事啊?”楊誌聽大掌舵說的聒噪,出言打斷道。


    “若是不給銀子,他們便故意差遣我等去運些巨樹、大石,不僅難運不說,還十分危險。若是在城中的還好辦,有的花石在深山險壑,更無道路。如果運不出來,便告我等一個辦事不利,有的是苦頭吃。”


    楊誌道:“這應奉局真是無法無天,視朝廷法度如無物嗎?”


    大掌舵陪笑道:“可不是,提點應奉局是蔡太師的心腹,名叫朱勔。蘇州本地人都恨他,給他起外號叫“豬麵”。應奉局的差人在這裏最是囂張跋扈,別人都說應奉局是東南小朝廷。”


    楊誌怒道:“灑家才不去奉承那應奉局,看那豬麵又能如何。”


    大掌舵道:“楊製使,莫怪小的多嘴。上次我有個同鄉,得罪了應封局的一個主薄,被指派去運一個八丈高的太湖巨石。那巨石瘦、皺、漏、透,有很多嵌空的洞孔,看起來好看,但搬運時極易損壞。後來有個高人指點,用膠泥將洞孔填實,外麵用麻筋夾泥包裹,等待曬幹堅實,再開船啟運。此事做起來相當費事,雖然最終平安運到了京師,但耽誤了三個月的功夫,連審都沒審,一船人直接被發配到了沙門島。”


    楊誌轉了個心眼,道:“你們不用怕,別看我官不大,背後也是有貴人的,翻雨覆雨,手眼通天!這錢省下來與你們吃酒。”


    大掌舵見楊誌樣子,不敢再勸,歎了口氣迴到頭船上。自家性命要緊,他與水手商量了,最終還是打算瞞著楊誌,悄悄去送銀子給應奉局的差人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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