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高世德一不做二不休,明麵上買汙垢名,倚勢豪強,專行打瞎子、罵聾子、攆瘸子等人神共憤之事,沒幾日京師人就叫他做“花花太歲”;暗地裏他一刻也不鬆懈,借了殿帥府的方便,遍訪軍中良才,就想找技擊高手去做臥底。


    然而大宋承平日久,除西軍、河北軍、河東軍外,武備都廢弛了,汴京禁軍也是花花架子居多,外地禁軍又夠不到,因此一時難選。這去江湖落草臥底可不是兒戲,需要精通技擊不說,還得心思活絡,膽氣豪壯,尤其是要對朝廷忠心耿耿,不然萬一反了水去,更加麻煩。不過高世德已把準了天子的脈,便性情堅韌起來,知功夫就怕有心人,隻沉住氣慢慢探察,這一日竟真被他在殿帥府挖掘出一個人物來。


    那人姓林名衝,乃汴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他槍法如神,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須,人都喚他小張飛,又送外號豹子頭。


    林衝是行武世家出身,其父曾是大內金槍班的教師,家傳的技擊之術。俗話說的好,習得好本領,貨與帝王家。林衝從軍以來,憑借一身技擊本領,一步步做到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已經是地位尊崇,聲名遠播。


    而人心不足,林衝總是嫌官階卑微,俸祿微薄,尤其是權小事多,讓他每每夜不能寐。他一心想去戰場建功立業,可一直被他妻子和嶽父所阻。眼見諸般遠不如他之輩都能一刀一槍拚個封妻蔭子,飛黃騰達,林衝心裏大大不平。這林衝平日諸般事皆不合意,越發變的涼薄,連帶對妻子也是冷淡,晚來對房中事都無興趣,隻是死氣沉沉般並排睡,平日寧願和女使錦兒糾纏,不過表麵上還是相敬如賓,任誰也說不出什麽。


    若隻是此,倒也罷了,最為難得的是,林衝是殿帥府高太尉的直管,正好高世德的身份能派上用場。幾次試探之後,高世德便對林衝透露了臥底的事。這事正和林衝幹柴烈火,當下二人一拍即合。


    看看已是政和四年三月底,前日還是一陣涼風、一陣冷雨,給人以春意尚淺,乍暖還寒的感覺,第二日正午時天氣便有些炎熱了。當朝徽宗是個有名的風流天子,把一個汴京城造就的錦上添花,城裏城外,四處是樹影花叢,濃濃淡淡,一時香滿全城。


    三月二十八日那天早上,林衝先使街上一個賣藥的張先生送了信與高世德,而後對妻子張貞娘說道:“大嫂,我夜來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兩個金甲神人,一個麵青,一個麵白,追我不停,說是奉著東嶽大帝之命,前來捉拿我。”


    張貞娘道:“莫不是大帝的兩個掌案侍者?那兩個是侍者皆為郡王。劉郡王名煥,主管東方,塑像麵青;李郡王名長興,主管西方,塑像麵白。”


    “是哩。我問他們為何捉拿我,他們說我早年在五嶽廟許下心願,祈求日後能得配良妻。我說,我早就還過心願了,婚後不久就捐給那裏廟祝十兩銀子香油錢。”


    “可不是,我聽大哥說過此事。大哥一開始隻想給五兩銀子,還是我勸了你,又添了五兩。”


    林衝點點頭,接著說道:“那兩個侍者卻說,若是別的願這麽還沒什麽差錯,唯獨姻緣之願,規矩不一樣。”


    “哪地方不一樣?”張貞娘緊張的問道。


    “姻緣之願,要還兩份。我那一份還了不夠,你那一份還得還。”


    張貞娘聽了,道:“既是如此,今日左右無事,我們便去酸棗門外的五嶽廟還願。”


    “我正有此意。”當下林衝收拾了,帶著張貞娘、女使錦兒出門去酸棗門。


    酸棗門在汴京內城北麵城牆上,正式名稱叫景龍門。因那城門外有兩棵大棗樹,許是因為靠近城門風大的緣故,結的棗子雖然碩大無朋,但酸澀無比,因此汴京人都叫那門為酸棗門。


    到了廟裏,張貞娘和錦兒先到東嶽大帝殿前還了願,隨後去五嶽樓燒香。


    林衝便信步在周圍閑逛,沿著牆行了幾步,隻聽一陣破空聲和喝彩聲傳來。林衝心下好奇,尋聲而卻,待轉過一個拐角,隻見一處牆缺裏一胖大和尚在那裏揮舞禪杖,旁邊有一眾破落戶閑人觀看。


    那和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麵圓耳大,鼻直口方,光著膀子,身上大片好花繡。他手裏禪杖得有鵝卵粗細,舞的花團錦簇。林衝看時,卻是略有驚詫:禪杖世間打法大多是棍法,講究砸、掄、掃、滾,這和尚卻拿禪杖直戳橫捅,若是給禪杖裝一個槍頭,赫然就是槍法。


    練槍棒有句俗話,叫棍怕點頭槍怕圓,就初習者而言,作為學棍的人,最怕拿著棍子總是戳戳捅捅,失去了棍掃一大片的真諦,就不是好棍;而作為學槍的人,最怕拿著槍總是亂掄亂砸,失去了槍紮一條線的真諦,就不是好槍。


    然而棍法和槍法練到極致,就碰到的敵手而言,碰到拿棍的敵人,最怕他用棍子戳戳捅捅,說明他的棍法已經登峰造極,在棍子中揉合了槍法,是個可怕的棍手;拿槍的敵人,最怕他把槍花輪圓了連紮帶砸,說明他的槍法已經登峰造極,在槍中揉合了棍法,是個可怕的槍手。


    這和尚時點點戳戳,紮紮砸砸,雖然有些地方還欠些火候,但也能算登堂入室,是個一流槍棍高手。


    林衝不由喝彩道:“好!這霸王槍使得好!”


    那和尚聽得,微微吃了一驚,也不停手,隻是忽然一變,又快了許多,手裏禪杖好似無物一般。林衝搖頭道:“不對,不對,羅家槍不是這麽使的。”


    那和尚正使的痛快,聽了這話頗為不喜,便收住手,用一口關西腔喝道:“你這廝,若真懂的槍法,便來與灑家說道說道,若是不懂裝懂,鬥大的拳頭見過沒有?”


    林衝還未答話,旁邊那些看熱鬧的破落戶道:“這個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衝。他若誇你使得好,才是真的好了。”


    那和尚撓了撓光頭,道:“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想來是個有本領的,何不過來相見?且說灑家這槍哪地方用的不對。”


    林衝聞言也不走門,用手一撐,“唰”的一聲,從牆缺跳進來,在槐樹底下站定,尋思道:“這和尚看麵相不是好惹的,我先誇他幾句,不然起了爭執,動了拳腳,萬一輸了,麵上不好看。”


    如此想罷,林衝出言道:“師兄好身手,看上去用的是禪杖,其實練的是槍法,遇上不知底細之人按照破禪杖的招數去應對,定然要吃虧。一上來練的蓋頂三槍,是楚霸王項羽項家槍的絕招,正合師兄這等腰大力沉、舉鼎拔山的身軀用;後練的臥馬迴身槍是隋末唐初羅成的絕技,占一個柔字,更是巧妙……”


    林衝話還未說完,那和尚不耐煩打斷:“灑家隻問你這槍哪地方用的不對,你怎麽這般絮叨!”


    林衝笑笑,道:“師兄莫急,且重頭練上一遍,你邊練我邊說,越慢越好。”


    那和尚喝了一聲“破”,便耍了起來,頭幾招林衝尚沒說話,到了第五招,林衝道:“出這招時左手臥槍再往上三指。”和尚依言做了,又過了幾招,林衝道:“這招上撩的時候角度低了,需再高兩分。”和尚邊聽邊練,林衝時不時出言指點。


    片刻間,和尚又練了一遍,收了手,在那裏略有所得,苦苦思索,眉頭緊皺,嘴裏喃喃自語。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見那和尚思索的辛苦,林衝道:“師兄先練的羅家槍又叫臥馬迴身槍,是馬上槍法,師兄改在步下用,改法基本也不差,唯獨漏了“臥”字,這臥馬可比立馬要矮,師兄出槍時槍杆略有些長了,須得短些才好,上撩角度也是如此。”


    那和尚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灑家總覺得這槍練起來頗有阻礙,不夠順暢。”


    林衝又道:“師兄後練的霸王槍,乃西楚霸王項羽所創。霸王在巨鹿與秦軍大戰,過漳水破釜沉舟,大破秦軍,以少勝多,九逐章邯,靠的全都是這套見麵不出一合就要敵人性命的槍法。後來霸王在徐州九裏山前率領二十八騎衝出了韓信的十麵埋伏陣,用的也是這種槍法。當時二十八騎中有一名楚國小將,聰明非常,陣前領悟到了霸王槍法的奧妙,最後牽著烏騅馬上船的就是這員小將。烏騅馬跳烏江,西楚霸王自刎,小將也要捐生,被烏江亭長勸解下來。那小將乘舟逃迴江東,隱姓埋名,悄悄地把霸王槍傳了下來。再後來,這手槍法輾轉傳到了東漢雲台二十八將裏的姚期手裏,從此廣傳將門。”


    一會兒項羽,一會兒章邯,一會兒又冒出來一個姚期,隻聽得那和尚聽頭昏腦漲。他怒喝道:“你這廝莫非是個街頭說書的。你說這些有甚鳥用,隻說我這槍法練的如何!”


    林衝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說道:“師兄莫要心急,正題馬上就到。西楚霸王在烏江旁與漢兵鏖戰時萌發死誌,有所領悟,才突破以前境界,陣前連斬數十員漢將。雖然最終身死,但槍法精髓俱被那小將學去,這才流傳下來。師兄出手頗得霸王神韻,唯獨槍杆短了三分。”


    和尚道:“休來欺哄灑家,項羽是騎將,這馬上槍法灑家在步下演練,正應改短三分,為何說改重了?”


    林衝笑道:“師兄難道沒有聽過項羽的絕命詩《垓下歌》嗎?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騅是指烏騅馬,逝的意思是奔走、前行,“騅不逝兮可奈何”意思是說“烏騅馬不走了我又能怎麽樣……”


    和尚恍然大悟,問道:“難道說當時烏騅馬已經不能騎了,這路槍那小將學到的時候便已被項羽改短了三分,變為步下槍法?”


    林衝道:“正是。”


    那和尚這才心服口服,抱著禪杖,雙掌合十道:“教頭真乃槍神,和尚有緣見到,佛祖眷顧!”


    林教頭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什麽?”


    和尚道:“灑家是關西魯達,法號智深。灑家一向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隻因殺得人多,情願出家贖罪。灑家年幼時曾到過汴京,受過金槍班已故林提轄指點——不知教頭和林提轄如何稱唿?”


    林衝道:“怪不得看師兄槍法依稀有些麵熟,金槍班林提轄正是先父。”


    智深疑道:“怪哉!那我為何從沒見過教頭?”


    林衝道:“我自幼師從陝西大俠鐵臂膀周侗,一向不在汴京。後來聽先父說過師兄,隻是一向無緣見麵,甚是可惜。”


    智深大喜,便叫眾破落戶置酒來相待,一起陪同林衝吃酒。


    林衝見這個和尚本領不弱,僅從改這兩路槍法來看,心思也算細膩,雖是性情有些直莽,但當個衝鋒陷陣的打手應是綽綽有餘。他心想自己早晚是要去臥底的,這胖大和尚未必不能是個助力,就要結拜智深為義兄。


    “灑家初到大相國寺,被指派到這裏看守菜園子,正沒個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智深指了指周圍幾個破落戶,接著感激道:“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為弟兄,十分好了。”


    林衝是心中有鬼,魯智深是不拘俗禮,二人便省了燒黃紙斬雞頭的程序,就地下撮土為香,在樹下對空中拜了三拜。


    林衝先開口道:“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今日我林衝與魯智深義結金蘭,從此為兄弟,日後共患難,同富貴,福禍與共,榮辱共存。如有違背這份情誼者,天地不容。皇天後土在上,做個見證。”


    魯智深在後附和道:“佛祖在上,我弟兄二人在下。今日林衝、魯智深結義金蘭,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淚一起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如違此誓,五雷轟頂!”


    拜過之後,二人接著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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