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要學這一行?”盧赫耐心地聽完眼前這個疑似起床氣巨大的人,像倒豆子一樣把不知憋了多久的苦惱和不滿發泄出來,然後徑直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竺丘沒有作聲,表情迷惑。


    “本科、碩士、博士、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院,一個階段比一個階段卷,累死累活掙得卻還沒有你單位門口賣茶葉蛋的奶奶多。你為什麽要幹這一行?


    別告訴我你是被那句‘21世紀是生物的世紀’給騙了。除非有人給你下蠱,否則中途多得是機會讓你迴頭是岸。”


    竺丘把眼神移到大門口,望著剛吃完飯絡繹不絕往裏走的人,長歎了一口氣:


    “因為喜歡。


    我喜歡植物,就像有人喜歡貓和狗一樣。


    狗會迴家之後給你大大的擁抱,貓會蜷縮在你的身體旁邊給你無聲的陪伴。


    植物不會表達出如此濃烈和穩定的情感,甚至無法與你交互,但它總會給你驚喜,那種無法預料的、不經意的驚喜。


    它一生在一個地方默默生長,不會主動要水,要肥料,生病也不喊疼。但突然有一天你發現他長高了不僅僅一厘米,突然有一天你發現它長出了新的枝葉,突然有一天發現它開花很好看。


    植物總給人以很微妙的浪漫感,讓我著迷。”


    竺丘停頓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在盧赫的臉上,眯著眼,“你不會是來給我做思想工作的吧?我告訴你,沒用。


    植物和動物不一樣,它不會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做出迅速反饋,隻是默默承受。你按著小鼠的腦袋,拉一下它的尾巴,它嚎叫一聲後立刻就死掉了。如果你把這具屍體交給我,我隻要看一眼,摸兩下,就能告訴你,它死於脊椎斷裂。


    但植物不一樣。你今天用開水澆了花,明天它還能苟延殘喘,幾天之後它逐漸枯萎,然後你遞給我一堆枯枝敗葉,我很難確定地告訴你它是怎麽死的。


    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到你提著開水壺往花盆裏淋的那一刻,否則就和不讓我去案發現場,卻硬要我破案一樣,是強人所難。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研究出了植物是怎麽萎的,又能怎麽樣?


    已經大範圍荒漠化了,在這種情況下植樹種草退沙是很難的。你要怎麽種?頂著八級大風、提著水汽槍往土裏打沙柳苗嗎?還是操作無人機從天上往下撒包衣過處理的種子?


    你除非能讓那幫搞氣象的廢柴,跟老天爺商量商量把風停一會兒,並且贈送一片能下雨的雲在未來十幾年內每個月都按時下幾天,否則那樹能活嗎?


    還不如把這難題交給研究藻類的那幫人,讓他們把早幾年就搞出來的荒漠藻株係發揚光大,那玩意兒可比植物耐造多了,不怕熱不怕冷不怕旱不怕紫外線,一年多就能結皮固沙。要是再有點抗風能力就完美了。”


    竺丘說完,欠了欠屁股,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像是快要睡著了。


    “唉。”盧赫歎了一口氣,“我一直知道你棄療,可沒想到你棄到這種無可救藥的地步,你這可是典型的躺平了坐等別人的勞動成果。思想覺悟太低了。”


    竺丘聽後抬起一隻眼皮,語氣嘲諷,“是,沒你思想覺悟高,天天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好像今天多工作兩個小時,明天就能一切迴歸正軌一樣。”


    “那倒不至於這麽快。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隻要你跟我好好幹,我保你日後可以繼續你的浪漫。”


    “什麽意思?”竺丘抬起另外一隻眼皮。


    “意思就是我有重大進展,我問你,我那株卷柏,你們研究得怎麽樣了?”


    “你自己看!”竺丘指了指早就被挑出來的那一遝紙。


    “我看不懂!”盧赫狠狠迴答。


    “我們用一係列你肯定聽不懂的方式降低了一株克隆株的甲基化水平,使轉座子失活,然後它開始枯萎。但找不到原因。”竺丘閉著眼睛,語氣單調得像在念經。


    “很好!”盧赫滿意地點頭,“接下來你們的任務是你弄點植物屍體,把著眼點放在餅幹皮下遊的那段基因片段上,研究一下它有什麽功能。”


    “多長?”


    “不知道。”


    “不知道怎麽研究?”


    “那是你要操心的事,你說過的,隔行如隔山呐。”


    竺丘一頭霧水。


    “給你一點提示,把視野放得廣一些,別局限於植物本身的功能,要看看是不是外源基因。”


    竺丘皺起眉頭,質疑道:“你思維也不要太發散,水平基因轉移的條件很苛刻,沒那麽容易發生。”


    盧赫微笑著搖搖頭,“教科書要被改寫了,繼轉化、轉導、接合之後,我們發現了發生水平基因轉移的第四種方式:接口。”


    “什麽高級東西?”竺丘抬高了語調。


    盧赫指了指電腦機箱屁股上的usb插口,拉長語調:“接——口——”


    “握草。”


    再一次讓竺丘握草了之後,盧赫一身輕鬆地返迴生活區。不過不是為了休息他激動了一晚上加一上午的腦子,而是為了從艾達否嘴裏扣出點東西。


    雖說他懂編程,但除了一些基本的算法以外,他也就是一個調包俠。至於王海濱嘴裏的麵向對象編程,他隻是略懂一二。作為一個搞科學計算的,平日裏基本都還是用麵向過程。


    在艾達否和易天霖的宿舍門口敲了三下,門內傳來一聲吼叫:


    “等會兒!”


    接著,是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門開,艾達否看見來人愣了一下,似乎很出乎意料。


    “你找誰?”艾達否堵著門問。


    “找你。”盧赫狐疑地望著艾達否拒人千裏之外的冷臉,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著什麽藥。


    “奧,找我啊,你講真?你是來找我的?”艾達否抬手指了指自己,臉色輕鬆了一些。


    “找你,順便也看看大仙。”盧赫說著,徑直往裏進。


    艾達否不知為何神色又緊張起來,快步小跑到易天霖的床邊,給床上全身蓋著被子隻露額頭的人掖了掖被角。


    “你找大仙沒用,他病了。”


    “怎麽了大仙?”盧赫關切地想上前查看,卻被艾達否擋住了。


    “都說了他病了,你別打擾他。”艾達否挺直腰板,昂起下巴,像是重要領導人的護衛,氣勢拿捏得很好,“你找我幹嘛啊?”


    “找你這個腳踩三條船的跨界學神,讓你帶我在知識的海洋裏暢遊一下。”盧赫恭維著,眼睛一直越過艾達否往易天霖的床上瞟。那人的外褲腳還漏在外麵,不像是一直臥床休息的樣子。


    “嗐。你早說啊。”艾達否鬆下一大口氣,一把掀開易天霖的被子,“起來吧大仙,不是來找你調參的。”


    易天霖坐起身,摸了一把腦門上被捂出的汗,幽怨地望了盧赫一眼。


    “你可是不知道,自從你找大仙算命調參有成效之後,他有多忙。”艾達否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翹起二郎腿,“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讓搞軟工的那幫家夥知道了,天天跑過來找他算命。


    你是沒看到那陣仗有多大,他們那種大模型,超參數能有三位數之多,給大仙累到翻書翻到手都抬不起來。


    後來更離譜,還有來找他debug的,還有搞運維的跑過來找他給服務器算命的,甚至還有個搞建築的拿了張地圖問他上麵標注的地點哪個未來不會有明顯地質活動。


    把他給弄得後來看見書就開始幹嘔,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盧赫聽後,目瞪口呆,“不是,這種明擺著的離譜活兒,他也敢接?”


    “大仙心善呐。”艾達否連連撇嘴,“你看他那一臉慈善樣,心係群生的,比咱倆境界高。”


    “唉,一群走投無路的科學家,最終擁抱了玄學,也是挺可憐的。大仙你還真是普渡眾生啊。”


    盧赫調侃完,望了一眼擺滿生活用品的桌椅和床鋪,一屁股坐在狹小空間裏的唯一一塊空地上,仰頭望著艾達否,“老艾,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什麽是麵向對象編程?”


    艾達否對著天花板放空,心不在焉道:“字麵意思,就是麵對著你的對象寫程序,你把你家裏特能哭的那位,搬到電腦屏幕旁邊,對著她編程,這不就是麵向對象編程嗎?”


    “我去你大爺的,沒事就戳我肺管子!”盧赫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卷紙扔向艾達否,“我現在什麽級別你也知道,你要是把我搞抑鬱了,有人拿你是問。”


    說完,他瞬間換上了一幅憂鬱臉。


    艾達否立刻緊張起來,“對不起兒子,為父錯了,你想知道麵向對象和麵向過程的區別是吧,爸爸我這就給你講,包你聽懂。”


    他坐起身,輕了輕嗓子:“其實很簡單,拿史書做個比喻,麵向過程是編年體,是《資治通鑒》;麵向對象是紀傳體,是《史記》。”


    “然後呢?”盧赫追問。


    “沒有然後了,就這麽簡單。看你悟性了。”


    盧赫擺出一幅黑臉,“我要是有時間悟,還來找你幹什麽?”


    艾達否縷了縷並不存在的胡子,“那還是讓為父告訴你吧。


    編年體中,展示的是世間萬物隨時間軸的變化過程,今年發生了什麽,明年發生了什麽,相當於程序一行一行順序執行各種動作,你編寫的是這些動作的實現過程。


    而紀傳體中,是有主角的,主角是一個人,一個對象。這個對象他是誰,他有什麽性格,他說話有什麽口癖,他有什麽能耐,這些都需要你事先定義好。有人才有曆史。


    這相當於你定義了一個類,在類中定義了各種功能,實例化它,把它變成活生生的對象,你才能借它的手眼,去推演這個世界。”


    盧赫聽了直點頭,可沒一會兒又開始搖頭,“什麽是類和實例?”


    “類就是一個模板,你可以在其中定義它的屬性和方法。比如哺乳動物就是一個類。


    什麽是哺乳動物?全身被毛、運動快速、恆溫胎生、體內有膈,符合這些特征的就是哺乳動物,這是它們的屬性。


    哺乳動物能幹什麽?能用肺唿吸、能跑能跳、能嗷嗷叫、能動腦子,這是它們的方法。


    哺乳動物這四個字是抽象的,它不指代現實中的任何一種生物,它隻是一個模板,一個類。


    而實例,是根據這個模板創造出來的對象,就是我們剛剛提到的對象。每個對象都有和模板相同的屬性和方法,但它們各自的數據可以不盡相同。


    比如,狗和貓都是哺乳動物,都是對象。它們都全身被毛、運動快速、恆溫胎生、體內有膈,但長得不一樣。它們都能用肺唿吸、能跑能跳、能嗷嗷叫、能動腦子,但狗是汪汪叫,貓是喵喵叫。它們各自的數據不同。”


    艾達否說完,幽幽地望著盧赫,臉上竟然帶著一絲期待。


    盧赫轉了轉眼珠,“麵向對象搞得這麽複雜,相對於麵向過程有什麽優越性嗎?”


    “很好。”艾達否滿意地點了點頭,“我那些三年了連接口文檔都看不懂的師弟師妹們也曾問過這個問題。


    麵向對象的優越性,在於繼承和多態。


    我們剛剛定義了一個名為哺乳動物的類對吧,哺乳動物可以被稱為一個基類,或者父類。而狗和貓,都是它的子類。


    這個很好理解,跟動物分類學一樣,界門綱目科屬種,大類下麵有小類,逐級劃分。


    倘若有一天,你升天之後成為了造物主,閑著沒事想要自己創造一個新的哺乳動物。注意你要創造哺乳動物,也就是不論你設計出了什麽逆天東西,它都得符合哺乳動物的屬性和方法,被歸為哺乳綱。


    這個時候,你不用從頭開始去編寫它的基因、去從一團泥巴開始捏泥人,而是可以命名一個子類,讓它繼承父類的屬性和方法,自動成為哺乳動物,用肺唿吸、能跑能跳、能嗷嗷叫、能動腦子。


    也許你還想要給這個世界一個小小的震撼,讓這個哺乳動物有一些逆天的功能,比如一蹦三尺高、不好好四腳走路非要滾著走。你就可以覆寫子類的方法,用你所定義的‘能跑能跳’去代替父類一般意義上的能跑能跳。這個就叫做多態。


    進一步的,如果有一天你心裏不太舒坦,想要對世間萬物降下懲罰,讓它們每走兩步必須仰天長叫一聲。這個時候你不需要重新定義父類和子類,隻需要寫一個函數,就可以實現你的惡趣味。


    你隻需要把子類傳入函數中,函數本身並不事先知道你傳的是貓還是狗,但是當你給它貓時,它就喵喵叫,給它狗時,它就汪汪叫。


    這就是多態的威力。”


    艾達否說完,眨巴著眼,“聽懂了嗎?這些概念十分抽象,和指針一樣,被稱為編程初學者的攔路虎。”


    盧赫若有所思,好像有點悟了,“這麽精妙的設計,它的創造者一定個天才。”


    艾達否看到盧赫的反應,一臉神棍像地坐直身,意味深長地說:


    “人從自然中來。麵向對象的創造者n kay擁有生物學背景,他隻是在模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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