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到了,與往常一樣,拜年。

    初四又開始幹活。

    劉昌郝不但請了勞力,還請了許多婦女,繼續向南,將大棘溪南邊的各座山野草野棘鋤掉,然後種苜蓿,不種苜蓿就無法定住水土,各種花木的苗子移載下去,活是能活,但成活率會很低,長勢也好不起來。

    劉昌來找了過來,說:“吾村還要謝謝你。”

    去年秋後旱情還是比較重的,劉梁村雖受了影響,不算太重,原因便是一座山塘與三個蓄水塘,劉昌郝又放了一些水。但山塘,若是沒有劉昌郝支援了財力,則建設不起來。蓄水塘雖是河灣子改造的,然而也動用了不少人力,才將它們進一步掘深,若是劉梁村自己來,人心不齊的情況下,又不可能實現了。

    “大叔父,你也做得不錯。”

    劉四根父子入獄,梁永正也徒了一年刑,裏正的名頭便落在劉昌來頭上。

    雜姓村子,一般情況下,心都很難齊。不過劉昌來約束著,風氣漸漸好轉,包括用水,劉昌來也督促著,至少去年秋天山塘再也沒有胡亂放水。說劉梁村風氣變好了,那是不可能的,但能漸漸與劉昌郝父親擔任裏正時相仿佛了。

    劉昌來非是無事登三寶殿,他又問:“你家兩塊麥子長勢為何如此喜人?”

    劉昌郝大笑:“大叔父,我那種法,不可取也。”

    先是酥凍,種甜瓜施用了大量肥料,然後翻耕暴曬,種麥子又施用了大量肥料,僅是這條,便無法實現。

    “如此多山上一起種花木?”

    “是啊。”

    “種花木能謀利乎?”

    “謀利……”這個真有點難迴答,真正謀利也是不可能的,或者能謀一點利,與投入相比,也是一筆很不劃算的投資。說保護水土,未必非得種花木。說觀花,未必需要種這麽大麵積。或者未來有一項產業能用花謀利,但那太遙遠。因此與謀利並無關係,主要還是為了完成萬畝錦鏽的任務。

    “大叔父,想要謀利,勿需種花木,將東邊各山上種上竹子即可。”

    “吾村沒有人會篾匠手藝。”

    “不是用來做篾器,而是直接賣竹子。”

    “燒竹子?”

    “不是燒竹子,”劉昌郝搖頭,隨著鞭炮技術的擴散,燒竹子漸漸沒有了市場,然而燒竹子能燒掉多少竹子,賣竹子乃是竹紙,今年吳坊主一旦將竹紙研發出來,每年會用掉驚人數量的春竹。

    “竹子也能造紙?”

    豈止能造紙,後來還有人用竹纖維做衣服,據說很環保。

    竹子對土質要求並不高,劉昌來迴去與村裏幾個長者商議去了,韓大虎說:“汝村人私心仍很重,做活不勤快,不可害之,也不可信之。”

    “韓叔父,私心,人人都有。”

    劉昌郝不置與否,關鍵他不需要再買地了,不買地,用不著妥協,能幫則幫,不能幫則拉倒。勤快的以後多請請,不勤快的少請或不請。從本心來講,劉昌郝雖是劉梁村人,對劉梁村卻沒抱多大好感,一直都是。

    韓大虎又問:“梁小乙能平安歸來乎?”

    “不知,或許能吧。”

    “若能,何時歸來?”

    “不知道啊,快二三月吧。”

    眼下劉昌郝也不知道梁小乙能不能躲過瘧疾之災,若能躲過去,多半能活著迴來,據他所知,此次南征,宋朝將士在戰場上犧牲的並不多。至於什麽時候迴來就不大好說了。

    石得一過來問,自己說了那麽多,就差明說,郭逵滯留有鬼,朝廷必須給予一定警告,那麽富良江之戰後,郭逵會不會渡江?

    黑貓給的地圖,原來富良江就是紅河,原先劉昌郝也以為是求江呢。

    渡過紅河,離交州城還能有多遠?

    若是郭逵拿下交州城,一俊遮百醜,朝廷不會追問。若郭逵想得多,不但郭逵,王韶也開始“胡思亂想”了,沒辦法,在這個時代,武將武臣地位太低,誰也不想落得狄青那樣的下場。

    那麽一切還是原還原,別看交趾離開封有兩千多公裏,是平安迴來,各路大軍行軍速度都會很快,每天七八十裏路還是能有的,兩個月,梁小乙便能抵達京城。

    但劉昌郝也未想到郭逵在軍中便盯上梁小乙,若郭逵選擇的是渡江,梁小乙下場還真的不大好說。

    “唉。”

    “他選擇的路,得自己走下去。”

    區別是,梁小乙能戰死在富良江,也不能冤枉地死在瘧疾裏,能戰死在蕭關,不能冤枉地死在西夏人的水淹中,能死在河湟戰爭中,不能死在缺水少糧的永樂孤城裏。那樣,死得沒名氣,還特冤!

    “莫說梁小乙,還是說路吧。”

    原來棘嶺寨、牛嶺寨到山灘來,都是順著山溝跑的,但六月以後會屯水,路還是有路的,掘起的山溝泥石順著山腳做小堰堤,雖是土堤也無礙,大棘溪與野狐溪隻是兩條較大的山溪,不是涇水。這些土堤可以當路,然而中間的水堰上必須用木頭或磚石建橋了,以後各座山的花木還需澆灌、施肥、修剪,因此不是一座兩座橋,而是千餘座橋,雖然橋皆不會很大,數量多了,花費也不會小。

    路得修起來,橋得建設起來,特別是兩村之間,兩村到山灘這段路與橋,必須立即修建好,否則以後聯係都變得極不方便。

    “代價太大。”

    “為護水土,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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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能護多長時間呢?

    到了金國,黃河徹底崩壞,後來河南年降雨量不足一千毫米,然而年蒸發量卻達到一千多毫米,數據劉昌郝記不得,隻記得蒸發量大於降雨量,北宋時情況還可以,然而惡化後,大區域環境不行,極小區域環境還想好得起來?

    “我也是想多了,到了那時我活未活著都不知道,即便活著,趕緊逃向南方吧……”

    韓大虎依然不大認同。

    “觀花賣花啊。”

    “哦,是也,不過花銷仍多。”

    “多就多吧,花木苗與材料費沒有多少錢,主要是人工,權當是補助各個山裏的百姓。”

    那就沒話說了,韓大虎又眺望著遠方。

    這時做做師父的,有偷懶的,有自私的,有不願傳藝的,但也有好的師父,特別是韓大虎,本身是一個熱心腸的人,隻有一個徒弟,多少有些惦掛。當然,他也沒料到博奕的不是交趾人,而是朝堂。

    上中學時,劉昌郝對王安石變法隻了解一些皮毛。

    大學時,還有許多地方弄不明白。

    直到走上社會,替侄兒侄女補習時,將一些書籍翻開重讀,才看到更多的真相。

    不但郭逵,還有王韶。

    宋軍南征,王韶上書:臣前日麵論決裏、廣源州之事,以為大臣圖國事,不當貪虛名而忘實禍,舍遠業而先小數。執政乃疑臣有所譏刺,此臣之私意所以鬱而未伸也。方安南舉事之初,臣力爭極論,欲寬民力而省財用者多矣。但執政莫肯聽用,每聞臣言,則必以熙河事折臣。然本欲不費於朝廷而可以至伊吾盧甘,初不欲遽令熙、河作路,河、岷作州,廣費以自累也。臣昨屢與王安石爭熙河劾獄,今重以決裏事與執政異論,臣若不自求退,他日必致不容。

    具體內容劉昌郝記不得了,隻知道這篇書奏說了幾件事,一說當初他與王安石的爭執,王安石將熙河路置州設流官,王韶反對,以為將之征服,使之不倒向西夏即可,征服後當用唐朝的羈縻製度。

    長期看,王安石做法更妥當,後來的改土歸流製度便是在置州設流官的基礎上發揚光大的,短期看,王韶做法更正確,不置流官屯兵,宋朝不必為河湟牽製,能將重心迅速轉移到西夏人身上。即便金人南下時,精軍也能及時迴撤。

    但不是重心,重心是表達對王安石的不滿,同時反對征南。

    劉昌郝讀大學時仍弄不懂王韶上這份書奏的心態。

    想一想,身先士卒的王韶竟然是一個博愛、和平主義者?

    走上社會,劉昌郝才抓住了關鍵。

    若無王安石支持,王韶開邊能不能成功?或者這樣比喻,若無龐籍的支持,還像範仲淹、韓琦那樣,狄青能不能在昆侖關大放光彩?或者將王安石與秦檜調換一下,南宋又會出現什麽變化,嶽父會不會慘死?

    但是沒有王韶在前線賣命,王安石能不能得到趙頊那根金腰帶?

    兩人本是相倚相偎的關係,然而因為王安石太過清高,兩人越走越遠,王韶隻好找出路,先是大拍高家的馬屁,後是意欲附從吳充,所以才上了這份奇怪的書奏。

    若是王韶用南方無關大局來反對征南還好一說,但是他附從吳充的心情太急切了,於是這份書奏裏是滿滿的私貨,讓趙頊不悅。

    今年春天旱情仍比較嚴重,王韶又上書:昔桑弘羊為漢武帝籠天下之利,是時卜式乞烹弘羊以致雨。今市易務裒剝民利,十倍弘羊,而此來官吏失於奉行者,多至黜免。今之大旱,皆由呂嘉問作法害人,以致和氣不至。臣乞烹嘉問以謝天下,宜甘澤之可致也。

    進一步向吳充示好……他想的美,因為他,宋朝才得到熙河路,舊黨那個不將他恨之入骨?特別是司馬光於涑水筆記裏記錄,說王韶得了背疽,毒瘡潰爛,以至能看到五髒六腑……都能看到五髒六腑,人還能活著?

    於是貶知洪州,王韶更想不開,心裏多半是說,吳充,我等於是變相幫你說話啊,你為什麽不幫我?於是,他無所適從,言語更加失常,又降知鄂州,幾年後因背疽而死。

    王韶都如此,況且是郭逵?

    沒辦法,若不附從大佬,即便立下大功,武將武臣皆難以善終。不但宋朝,明朝中後期也是如此,萬曆十五年說了戚繼光拍張居正馬屁,送禮給張居正,略有譏誚之意,然說的太敷淺,未說到根本上。

    吳充啊,不是吳充,他後麵站著一個可怕的群體。

    “安史之亂真害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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