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秋雨,將他一塵不染的紅錦袍打濕。


    不規則的深紅與淺紅相交一處,頭發黏在臉上,入骨寒意帶著刺痛,讓他腦中都清醒了三分。


    她,絕不會對他這樣的男子生出半分愛意。


    哪怕是利用。


    謝憧之自嘲地大笑出聲,引得宮人因驚愕而頻頻側目。


    才驚天下,貌似潘安的文曲公子,何曾有過這般失態。


    而他們,亦不知謝憧之心中已有了什麽樣的打算。


    柳妃入宮之事是始料不及的。


    人人都知道柳妃是何等千嬌百媚,將趙憲迷得是神魂顛倒,以至於本就獨守空房的謙宜皇後活的愈加艱難。


    柳妃很快替代了謙宜皇後,一躍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


    其實誰都心知肚明,謙宜皇後並非隻是個皇後,而是趙憲的謀士,可如今入宮一個本事不輸謙宜皇後且美貌的貴妃,謙宜皇後與攝政王的曖昧又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趙憲對謙宜皇後動手隻是時間問題。


    果不其然,趁著楚崢越不在宮中,柳貴妃便獻計新帝,將謙宜皇後送往皇陵為先皇陪葬。


    那是謝憧之第一次從謙宜皇後的眼中看出驚慌。


    她堂堂皇後,卻被兇悍的太監拖走,謝憧之隻是遠遠地望著她,望著她的無助與驚慌,第一次心頭有了一抹快意。


    原來聰慧平靜如她,也會有這般六神無主的時候。


    他目送著沈清漪被拖走,送入皇陵後,方才傳密信給千裏之外的楚崢越。


    次日,他便得到了楚崢越闖入皇陵將沈清漪帶迴王府,一夜未歸的消息。


    一夜未歸……


    一夜未歸……


    那夜,謝憧之屋中狼藉一片。


    宮宴再見沈清漪,她手腕上的守宮砂已消失不見,雪白的腕子在燈光之下白的晃眼,卻比殷紅如血的守宮砂更加刺目。


    他的求而不得,楚崢越卻是輕而易舉。


    他什麽都比不過楚崢越……


    什麽都比不過……


    他比不過的是本事麽?!


    他不敢如楚崢越一般,在梁王大婚之日闖入梁王府,逼迫梁王不許碰自己的新婚妻子,他不敢夜夜踏足未央宮,與沈清漪耳鬢廝磨,甚至在眼看著沈清漪被拖走陪葬先皇時如一個小偷般竊喜,渾然不覺自己的醜態!


    他甚至不敢與楚崢越公平一鬥,與他相爭分毫!


    沈清漪,注定不會看他一眼……


    他酩酊大醉,隻願一夢黃粱,再不能醒來。


    不過一月,便傳來沈清漪借流產陷害貴妃柳嫣而賜了鴆酒的消息。


    謝憧之自請入宮相送。


    美人瘦了大半,已再不及頂峰時的半分美豔了。


    可一見他前來,即便臉色蒼白異常,渾身狼狽,她依舊是那樣滿目平和,恍惚間,她還是那個坐在鳳位上,接受天下人叩拜的皇後娘娘。


    謝憧之的心頭沒來由地升起煩躁。


    即便是如此,她也不肯低頭分毫麽?


    沈家流放,自己也失寵後宮。


    她已不再是皇後,甚至連唯一的孩子都胎死腹中。


    她憑什麽還這樣驕傲?


    “你們都出去吧,本官和皇後娘娘還有話要說。”


    謝憧之屏退宮人,向前走了一步,隔著一步之距與她遙遙相望。


    沈清漪還是那樣淡淡的,沒有絲毫起伏地看著他。


    “謝大人前來做這個監死官,必然是打算來送本宮一程的吧?多謝謝大人,比起趨炎附勢的小人,至少,謝大人竟還要想著來送本宮,即便是遞毒酒,本宮也甘願飲下。”


    她沒有絲毫笑容,隻是麻木而平靜地伸出手去,想要去接謝憧之手中的毒酒,卻被謝憧之向後避開。


    謝憧之一把抓住她的手。


    “皇後娘娘,你為何不問我為何而來?你為什麽不好奇,為何今日前來送你的人是我?為何,你都落魄到如此地步了,都不肯問我一聲,你為什麽會淪落至此?!”


    沈清漪卻好似有些疑惑。


    “本宮一死已是定局,天下之事何其多,本宮又為何要問大人,‘為何’二字?”


    還是那個她。


    那個對他不聞不問,冷若冰霜的她。


    謝憧之隻覺心頭的挫敗感愈演愈烈,他狠狠鉗住沈清漪的雙腮,仿佛發泄一般地怒吼道:“你為何永遠就是不肯低頭?!我告訴你,是我設計柳嫣進宮奪走你的所有寵愛,是我暗示柳嫣將你送往皇陵陪葬,亦是我,告知了皇帝你的孩子是楚王爺的!樁樁件件,你若肯低頭求我一句,今時今日,你都不會在此,沈清漪,你第一個想到的人,為什麽永遠都不是我?!”


    他才是那個才驚天下的文曲公子。


    全天下的女子對他是何等傾慕,憑什麽沈清漪連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他多希望再一次從沈清漪的臉上看到驚愕。


    可他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沈清漪聽罷,卻依舊是那樣淡淡的,未曾有絲毫驚訝之色。


    她慢慢道:“所以呢?你以為如此,就能讓本宮恨你麽?”


    便是這一句話,謝憧之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猛然鬆開手,向後退了兩步。


    你以為如此,就能讓本宮恨你麽?


    他以為自己運籌帷幄,卻忘記了她是個何等殘忍之人,依舊如從前,能夠輕而易舉挖出他心底最痛之處。


    就在他分神間,沈清漪已從他手中奪過鴆酒一飲而盡。


    她平靜地擦去嘴角的殘留,勾起了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


    她慢慢褪去手中的戒指。


    “本宮一死,心中已是了無牽掛。”


    “本宮不會恨你,本宮要你,永遠帶著對我的愧疚活下去。”


    “此物是孔十翼的信物,有了它,孔十翼十人皆會歸你調配。”


    “你便是新的孔十翼之主。”


    謝憧之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冷宮的。


    冬雪如棉,落在身上,竟是不知道冷。


    他渾渾噩噩地盯著手中的戒指。


    沈清漪說,她不會恨他分毫。


    可他此生,卻再也不會遇到如她那般絢爛,卻不曾為他而開的山花了。


    夢醒時分,前世了了皆如過眼雲煙。


    心心念念了一生的少女不再是淒苦一世的謙宜皇後,反而搖身一變,成了天下人盡皆知的康和郡主。


    依舊是如記憶中的美豔絕倫,可他這一次,卻看到了她用前世他從未見過的嬌憨單純的笑容倚在楚崢越的懷中。


    她的絢爛,依舊不是為他而開。


    可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摧毀這份絢爛了。


    能遠遠地看著她,便已不複前生之憾。


    金鑾殿宮變,他在刀尖刺穿身體的刹那脫下外袍罩在沈清漪的臉上。


    血濺衣袍,他似是不知道痛,隻是隔著衣裳,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說:“別看……”


    別看到我這樣狼狽而恐怖的模樣。


    希望在她的記憶裏,他永遠是那個一袖能將萬香攏的文曲公子。


    身中十二刀,劇痛在刹那間爆發,將他痛暈了過去,卻被一人撈入懷中。


    那人代替了他,掩住了沈清漪的雙眼。


    “阿瑤,別看。”


    謝憧之咧嘴一笑。


    沒想到臨死前,最懂他的人竟是被他無緣無故恨了一生的人。


    他放心地昏了過去。


    再睜眼,已是半月之後。


    眼前是陌生的臥房,屋中的薄荷香分外清冷,正如身側那背對自己,長身鶴立的紅衣公子。


    謝憧之搖晃著起身。


    “沒想到陰曹地府竟也有如此豪宅,謝某如今可真是領教了。”


    楚崢越轉過身來,神采奕奕毫發無損。


    可見這些日子以來,必然過得不錯。


    他幹笑一聲,道:“還不是借謝大人吉言,若非謝大人救了本王的王妃一命,隻怕這話,便不是由謝大人來說了。”


    “謝大人已無大礙,隻是臉上的傷……想來以後,大人也隻能戴麵具示人了。”


    “想來,天下女子的心都要碎了。”


    謝憧之聞言不由苦笑。


    “你為何要救我?”


    楚崢越望著他,笑得雲淡風輕,正如前世的沈清漪。


    “謝大人覺得,我會讓阿瑤無法忘記你麽?”


    簡短,卻又真實。


    謝憧之躺倒在床,笑中帶淚。


    除去柳嫣,楚崢越夫婦扶持舞華大長公主繼位。


    永昌國庫豐盈,四海升平。


    他這個左相,在京中已無什麽用武之地了。


    走遍千山萬水,見過了無數形形色色的姑娘,可心頭卻永遠藏著那個令他一生都見之不忘的心上月光。


    隻是月光已有歸屬,一些東西,他也該放下了。


    肩頭忽然一暖,轉過身來,孔十翼中的舞盈笑意盈盈出現身畔。


    “怎麽,又在想我主人了?”


    謝憧之微微一笑,搖頭否認。


    “沒有,隻是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罷了。”


    “哈,你當我不知道麽?多少次,都見你看著戒指出神,我說,我家主人都出嫁那麽多年了,你沒機會啦,更何況你還毀了容,天下哪還有姑娘如我這般專情,還肯跟著你呀?”


    少女嬌俏,快人快語,同沈清漪截然不同。


    她摟住謝憧之的腰身,將耳朵貼在他的心口笑嘻嘻道:“我可聽見你心動的聲音了,怎麽,還不肯承認喜歡我麽?若你不承認,我還粘著你,直到你肯承認為止。”


    謝憧之牽住她的手。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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