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雪淵,渡劫之地——


    “我已經見過了你的劍。”


    “沈逐凰,你也接我一劍,如何?”


    這空渺又不失威嚴的話,雖是在發問,卻並沒有要等沈逐凰去迴話的意思。


    隻它話音剛落,天幕之上,那如一輪金日般的存在,便驟然裂分開來。


    一柄金光熠熠的熾明巨劍,從中直貫而出!


    於萬千盛燦光華中,那劍鋒調轉向下,直指沈逐凰。


    其劍身之巨,鋒芒之盛,周身繚繞劍勢之重,是隻憑肉眼去看,便覺難以抵擋的存在。


    尤其是,上方天道施加於下方的威勢,到現在,仍沒有半分稍作收斂之意。


    於是,此刻的沈逐凰,便愈發難熬了。


    她既要忍受著天道將天地法則之力,直接凝做不可違抗的威壓,負重在她身上。


    還要承受著被這樣一柄,可以輕而易舉,便將她劈分成兩半的巨劍,所帶來的強大壓迫感。


    但她還是站穩了,甚至,站得比方才還穩當。


    腰身重新挺直,脊背像山巒之上永不折斷地蒼鬆。


    手中的劍,更是橫擋於身前。


    沈逐凰足下後撤,身形已經擺出了斬劍時的起手式,一副已經做好準備,要同天道這一劍,去試試高低的姿態。


    如果不是,她毫無血色的麵容,和額上不斷滲落出的冷汗,倒真是會給人一種,她全然不受影響的錯覺。


    不過,即便是這樣,隻需看看沈逐凰的眼睛,便知這場所謂的“接劍”……


    無論雙方在實力上,是否因為實力懸殊天差地別,而顯得尤為不公平。


    但任誰去看,都覺得是處於弱勢一方的沈逐凰,卻是從容接受,並願同其一戰的無畏堅定姿態。


    一舉一動,無愧劍修之名。


    沈逐凰仰首看向穹頂,一雙澄明透亮的眼眸,清晰無比地倒映出了,天幕之上如虹貫天的那柄巨劍。


    劍輝赤金,落在她的眼底,也像是日光傾落下來,被潑滿金粉的湖麵。


    隨她眼神的變化,攪亂金波粼粼。


    “那便來。”


    簡單三字落下,上方那柄巨劍,氣勢驟然大盛。


    它本是從猶如一輪金日般的存在中,蘊生而出的。


    此刻,它便也像是汲取了那輪金日的光耀般,劍芒熾亮,叫人全然難以直目相視。


    而比之方才,那輪隻是其形近似於日,但並無半分太陽之熾烈的金日。


    這柄從金日中,直貫而出的巨劍,劍身顫鳴之時,周身彌散出的,是堪比紅日的焦灼熱燙。


    四麵同它接觸到的空氣,都似乎被其炙烤到一般,明明無形,卻給人一種連同空間,都隨之扭曲變形之感。


    還有如流嵐霧靄般的白煙,就徐徐繞轉在巨劍的劍身,給人一種神降之感。


    而在下方,直麵巨劍變化的沈逐凰,幾乎隻在一瞬間,便汗濕了脊背。


    衣袍更是濕漉漉的,緊貼在了身體上。


    她倒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上方巨劍那驟然拔升的熾燙熱度。


    隻在一息間,便讓猝不及防的沈逐凰,陷入了嚴重脫水的狀態。


    她才會如此狼狽。


    而迎對著這樣,像是能將人直接烤熟烤幹的強烈熱度,沈逐凰本就泛白的嘴唇,此刻便愈發白了。


    還像是一片頹敗幹枯,脫離花苞,失卻所有養分的花瓣。


    嘴唇也隨之皸裂開來,細密的傷口中,也沁出細密的血絲。


    沈逐凰嚐到了這股極淡的血腥味。


    她麵容狼狽憔悴,神情卻依舊沉穩平靜。


    上方的天道,似乎並沒有想到,沈逐凰居然這樣能穩得住。


    它開口道:“你便當真毫無畏懼?”


    “生前無眷戀,身後亦無遺憾?”


    天幕之上,威勢駭人的巨劍,隨它這話語的同時,劍鋒向下,深切了一寸。


    赤金劍鋒劈分開空氣,其劍身挾帶著的灼燙溫度,直接在上方,掀起兩股極為巨大的氣浪。


    這氣浪隨著天道的威壓,天傾般向著下方的沈逐凰,沉沉砸了下來。


    她卻依舊能將腰背挺得極直。


    聽到天道有此問,她甚至還能做到,仰首去直麵,頭頂高懸著的那柄赤金巨劍。


    “生尚未明,怎知死?”


    聲音有些幹澀,是被高溫侵蝕出的,但語意卻極堅定。


    堅定中,又透出股看破一切的灑脫來。


    生的事情都沒活明白,又哪裏知道死後的事?


    沈逐凰的這一迴答,可以說是很符合修逍遙道的修士,會有的認知了。


    而她這樣豁達的迴複,很明顯,是出乎天道意料的。


    它繼續問道:“我以為你很在意你的新宗門,也很在意你的師姐,和那五名師兄。”


    都具體到人數了。


    沈逐凰眼眸微沉,握著棲鳳劍的手,更緊了幾分。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天道會在這種時候,主動提起她的師姐和師兄們。


    而如果提起這些的,是之前那個天道的化身,沈逐凰要和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警惕。


    畢竟,那個天道化身,至少沈逐凰從對方身上,是半點惡意,都不曾感知到的。


    甚至,對方在一些事,還算幫了她。


    但眼前這個,極有可能是天道本體的存在,它對她的態度,並不明朗。


    也無法用“敵”和“友”,這樣簡單明了的評判標準,來權衡對方的意圖。


    也正因此,在它麵前,沈逐凰很被動,各方麵都是。


    而上方的天道,也似乎是非要從她口中,問出什麽一般,繼續道。


    “如果你身死這裏,會後悔嗎?”


    沈逐凰微微挑眉,反問道:“我該後悔什麽嗎?”


    她這反問,著實不客氣。


    但天道意外的沒有發怒,隻像是提醒般道。


    “我的分身告訴過你,不用闖至最後,你也已經算是通過問心劫了。”


    “而能得到的收獲,以你如今的修為境界來說,已經是份很不錯的饋贈了。”


    “它也提醒過你,自問心劫在九霄神雷劫中蘊生後,能完整通過者,不過五指之數。”


    沈逐凰聽它以“我的分身”,提及之前那個天道的化身,心中竟有種塵埃落定之感。


    她在渡九霄神雷劫之時,心心念念想要見一麵的天道,到底是在最後,讓她見到了。


    “是有這麽一迴事。”沈逐凰點頭道。


    天道以尋常的語氣說,她便也以尋常的語氣去接。


    像是上方的威壓,根本沒落在她身上一般。


    “但它忘了和你說清楚,能成功走到你現在這一步的人,其實並不算太少數。”


    “但最後能成功走出去的,其實隻有四個。”


    “沈逐凰,你又憑什麽覺得,你能成為第五個?”


    這話若叫別人來說,簡直像是在嘲諷挑釁。


    可從天道口中說出,即使是問話,也像是它在冷冰冰的在陳述事實了。


    沈逐凰對天道話裏的內容,並不感到意外。


    自天地鴻蒙,蘊生仙道之後,古往今來,有多少驚才絕豔的天驕人物,熟讀各路史載典籍的沈逐凰,再清楚不過了。


    她自己也算有些天資,心裏清楚這問心劫雖不好過。


    但也不至於,就因為最後一道關卡時的共感虛影,就讓自問心劫誕生至今,隻有五指之內的人數通過。


    所以,那時她便很清楚了。


    在渡過所謂的最後一道關卡後,應該還是有更艱難的路要走的。


    隻是當時,她以為天道化身有不能說之處,且對方也並不覺得它能走到最後,所以便對她有所隱瞞。


    但現在看來,也許天道的化身,自己都不清楚整個問心劫的真正流程。


    畢竟,走到最後的人,要麵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天道。


    至於其他的……


    天道似是不滿於沈逐凰的沉默,劍鋒向下,又離沈逐凰近了一分。


    沈逐凰看著那劍鋒,聲音很平靜:“我從未覺得,我會是第五個。”


    她說這話時很認真,可天道隻覺得她不坦誠。


    “從未?”這聲音裏似是含了幾分嗤笑之意。


    “你既不覺得,也沒這個信心,又怎麽敢堅持到現在這步?”


    【果然是話不投機】


    沈逐凰低笑一聲,不再仰頭去看上方,濃密的眼睫低垂下去,恰恰好地掩去了,她眼底浮現出的嘲弄。


    有對天道的,但更多,卻是對自己的。


    “一朵花,在它還是一枚種子的時候,即使你早已知道,它會開出什麽種類的花。”


    “可讓你對著種子,原封不動地畫出,不久後待它長成,開出花朵的樣子。”


    “這種事……”沈逐凰嗤笑一聲:“我以為,這天底下,也就隻有您和天命的意念,才能做得到。”


    “而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每次出手,隻管全力以赴。”


    “又哪裏知道,這次是死是生呢?”


    她重新抬首看向穹頂:“我沒有那樣的本事。”


    明明是再平靜不過的語氣口吻,可卻輕而易舉的,讓本該波瀾不驚的天道,都生出了一種被她激怒到的感覺。


    這怒意來得突然,很快便化作了,巨劍向下斬去的實質性動作。


    但這劍終究沒徹底落下來,而是停在了算是凝雪淵,雪峰半山腰處的位置。


    當然,依舊是在沈逐凰的頭頂。


    沈逐凰有些意外於,對方沒有徹底劈斬下來的舉動。


    畢竟,她剛才那話,基本上就是明著在懟天道——


    說隻有它和天命,才有本事在一切未發生之前,便決定之後的走向和最後的終局。


    它們才是他人及萬物的操控者,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而她這種小人物,隻能靠賭賭自己的命,被它們看不上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自詡衡定世間法度,最遵從天地規則不過的天道,聽到她這樣的混賬話,不生氣的劈了她,才叫奇怪。


    就像現在這樣。


    天道沒劈下來,反而還想和她說話,倒真是讓沈逐凰覺得好笑了。


    【有什麽好說的呢?】


    【如果言語能夠解決一切,那請告訴她——】


    她的商師兄,為何叫他生來便具仙骨,高高捧至雲端上,卻又一朝狠狠摔下?


    陷落泥沼仍不夠,還要讓他死於血親的背叛,即便僥幸活下,卻連報複都不能。


    子殺血親,縱使不會天誅地滅,也會背上無法抹除的血孽,從此與仙道相絕。


    而她的晏師兄,如果說生時誕辰,隻是凡人的愚昧作祟,可之後呢?


    之後那些,因為“天煞孤星”這四字,晏師兄所承受的一切,遭遇到的種種變故,便當真都隻是因為人的愚昧嗎?


    沈逐凰並不覺得。


    也就是在此刻,她才恍然發覺——


    一直以來,在她胸腔內裏,灼烈燃燒著的那團火,不僅沒有因為師姐和師兄們的出現,而被徹底澆熄。


    反而,還更加強烈了。


    隻是在先前,平息,確實是有的。


    有被師姐和師兄們的溫柔以待,平息下去。


    但平息並不代表著,不會再次起複,就像午後夕陽映照下的湖麵。


    晚風吹來之時,依舊會翻起紅色的浪。


    而如果非要找一個原因,大抵便是——


    她和師姐,與五位師兄們,本質上都是被這世間所棄,無處可去的放逐之人吧。


    可他們,都希望她快樂,希望她幸福,希望她能擁有全新的人生。


    所以她試著去做了。


    這團火也深藏下去,不露聲息,便也像是真的不存在了一般。


    可現在,當沈逐凰直麵天道,直麵這極有可能,是肆意踐踏一切,始作俑者般的存在。


    這團火,便像是桎梏太久,急欲脫籠的野獸,即便是沈逐凰,也無法完全壓製住它了。


    而說實話,沈逐凰也並沒有很努力去壓製它。


    今日之事,說到底,也隻有兩種結果,“生”與“死”。


    如果她可以得“生”,她當然會竭力爭取。


    如果是“死”,她也會坦然接受。


    而這兩種結果,哪一種都是有可能的,且絕無可能會因為,她對天道搖尾乞憐,便能換迴生的契機。


    既然一切都是未知,那她對天道什麽態度,自然是全憑自己的心意。


    “你對我有怨?”


    天道想要讀取一個人的記憶,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何況沈逐凰的情緒那樣鮮明,它想不感應到都不可能。


    但天道得出的這個結論,隻讓沈逐凰覺得可笑。


    她甚至真的笑出了聲。


    “你……你讀了我的記憶,最後的解讀就是,我在怨你?”


    天道不明白她在笑什麽。


    “難道不是嗎?”


    “你覺得你的兩位師兄,還有你自己,受到了一些波折,就覺得這世間不公,對你們不好。”


    “可天底下每一個人,難道都要吾一個個去細看嗎?”


    “種什麽因得什麽果,自身不正,反倒怨天尤人。”


    “那最後,你們落得怎樣的淒慘下場,吾都不會覺得意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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