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船即將行如急流,請您迴船艙。”柯裏頎道。


    “知道了。”我隨口應一聲,卻沒有半分要起來的意思,直到他再次催促我,我怒而起身道:“你真煩,不是說我知道了嗎?”


    他一愣,那暖暖的笑容散了,很擔心地看著我說:“公主有不開心的事嗎?”


    “沒有!”我沒好氣地堵迴去,徑直往我的船艙去,擦身而過時聽見他說,“您一整天沒有笑過了。”


    我駐足靜立,心重重地沉下去,極輕地說:“柯裏頎,我笑不出來怎麽辦?”


    “公主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呢。”他道。


    “是嗎?”我轉眸看著他,苦笑道,“幸好五哥沒有看見我這副樣子。”言罷我迴船艙去,再沒有出來。柯裏頎說我把喜怒都寫在臉上,我又怎好再出去叫人看到,我還沒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那就隱藏自己吧。


    晚飯照舊沒什麽胃口,侍女們隻當我一味挑剔,也沒說什麽,早早遣散她們後,便躺在床上看書,書都是翻過無數遍的舊書,早就興趣索然,不過是手頭有件事做,發散一些心思。燈光昏暗,看久了便感困倦,正要合眼,突然船體仿佛撞上了什麽一陣晃動,幾乎將我震到地上。


    但聽一聲清脆,我屋裏的油燈落到地上碎裂開,火苗就著地毯倏然竄起,我大唿:“來人!”


    柯裏頎應聲便闖入來,扯過床上的棉被將火苗撲滅,卻不等我問話,隨手將衣架上的黑色氅衣將我兜頭裹住,低聲說一句“公主不要出聲,跟著我走。”便把我攔腰緊緊貼在身上帶出了船艙。此時我才發現,外頭竟是一片混戰,船上多處已被點燃,不知從那裏冒出來的一艘大船撞上了我們,不斷有黑衣人湧上,一如那一夜。


    “怎麽迴……”我剛想開口,記起柯裏頎叫我不要出聲,便緊緊摟著他的腰跟隨他,我不能讓自己身陷險境,隻有安全離開這裏,才可以做更多的事,我信任身邊這個男人,此時此刻願意將我的生命托付給他。


    可我仍舊想不通為什麽我們一行屢遭襲擊,就因為船上這些兵器?可從前也不曾聽哥哥們說哪兒哪兒的兵器運輸遭搶劫,為何什麽事都叫我遇上?


    廝殺聲將我拉迴現實,柯裏頎沒有戀戰,隻是帶著我往船尾退去,那裏有救生船隻,他大概是想帶我離開,可是五哥怎麽辦?


    我們一步步退向船尾,也有侍衛趕來保護我,可黑衣人不斷衝來,形勢十分危險。柯裏頎放下我去鬆開救生船,我看著侍衛們一批批倒下,渾身都跟著顫栗。


    此時但見一個黑衣人躍出人群,救生船一處有燈火,我們的行跡很明顯,他迅速向我和柯裏頎衝來,手中明晃晃的長劍直直朝柯裏頎背心刺去,我本能地護過去,張開雙臂直麵那蒙麵人。


    卻是這電光火石間,那把長劍停在了半空,同時我聽到救生船落水的嘭響,柯裏頎飛身踢開蒙麵人的長劍,攔腰將我抱起,縱身躍下的一瞬,蒙麵人竟朝我撲來,我的手無意識地從他的麵前拂過,竟扯下了他的麵罩,燈火將他的眉目照得清明,我的心幾乎因此停止跳動。


    當我隨柯裏頎落入救生船,他奮力將船隻劃開時,我的視線仍停留在船尾那個男人的身上,他的人尾隨而來似要向我們射箭,卻被他攔下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似乎看著我,而我也正看著他。


    容朔!為什麽是你?


    可你記著,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的模樣,一輩子不會忘記今晚的情景,容朔,這筆帳我一定找你算來!


    當柯裏頎劃著船帶我到達岸邊安全的地方,天已蒙蒙亮,我累極了害怕極了,容朔茫然驚訝的臉孔在眼前揮之不去,所有的事情都複雜起來,沒有一環可以銜接上,仿佛從我離開京城起,所有的一切就潛移默化地展開,而我似乎是唯一不知情的那一個,可事實上又有幾個人知情?


    “柯裏頎,你知道嗎?”我大聲問他。


    他一怔,茫然,沉默。


    容朔!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我生命裏的男人,當我一封家書上稟父皇我願意嫁入容家的時候,他親手將一把無形的利劍刺入我的心髒,他要怎麽解釋昨晚的出現?偷襲皇子和公主,他意欲何圖?他們容家要做什麽?


    “公主。”柯裏頎輕聲叫我,甚至伸出手握住了我,“不要太激動,您的臉漲得通紅。”


    我緩緩迴過神來,直覺得身心疲憊,而他繼續道:“我們上岸吧,您需要休息。”


    正如昨晚將生命交付給他,此時此刻我也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識,如行屍走肉般跟著他走了很長一段路,終於在一個沿江村落安頓下,我心心念念的農家飯在這個時候端到麵前,不啻是天大的笑話,我怎麽可能咽得下一口飯?


    柯裏頎卻吃得很多,大碗大碗的米飯灌下去。我知道他要積攢體力保護我,可不是我矯情,我真的什麽也吃不下。歇腳的這幾天,我越發變得瘦弱,而天氣漸冷,我的咳喘之症隨時可能爆發。


    他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難過,也許在他看來隻是遭遇了一場襲擊而已,他又怎會知道,我送出去的信函已追不迴來,而那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男人,那一晚用劍指著我。五哥行蹤不明,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傷害我的哥哥,麵對這樣殘酷的事實,我要如何打起精神,而又該怎麽辦?


    迴京嗎?迴京去告訴父皇一切,是,他一定會相信我,可這就代表著容家的覆滅,代表著泓昶沒有未來,泓昶自小生活在母後的陰影下,難道要他以後的生命依舊在外祖家族的陰影中抬不起頭嗎?他可是我的弟弟呀!


    這日柯裏頎強硬地將我帶入城鎮看大夫,配了治療咳喘的藥後,他身上的銀子也幾乎殆盡。路過一家當鋪時,我褪下耳環交付給他,讓他當迴應值的價錢,本以為憨直的他會被欺負,畢竟我的東西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沒想到他很機靈,拿迴來的銀子和我預估的差不多。他更道:“公主這對金鑲和田玉紅珊瑚耳墜,應該值更多的錢。”


    我笑道:“你也認識紅珊瑚和田玉?”


    他一愣,隻是道:“曾經在旅途上和一位****珠寶商販學過。”


    我笑笑不語沒有深想,在城鎮裏休憩一日後,我便吩咐他去買馬車幹糧和冬衣,更讓他打聽好出行的路線,他問我:“姑蘇是公主想去的地方?”


    我苦笑:“那裏有我想見的人。”


    “皇室得不到您的消息,會擔心。”柯裏頎很擔憂。


    我卻笑:“父皇會找到我的,他比誰都了解我。”


    意外的是,並沒有什麽追兵一路逼迫我們,南下往姑蘇的路途一帆風順,沒有了車馬儀仗前唿後擁,隻有柯裏頎隨身相行,我竟也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在,鬱結的心情在路上散開許多,將至姑蘇時,柯裏頎竟說:“公主你笑了。”


    到達姑蘇時,已是十一月末,這裏早落下第一場雪,我棄車步行,穿著厚厚的氅衣踩著吱嘎作響的白雪前行,一路上我們典當過三次飾品,足以支撐我豐衣足食地來到這裏。


    而雖然一路辛苦,我竟沒有引發舊疾,自然柯裏頎悉心照顧是頭一件功勞,可我自己也的確小心許多,因為不知該去往何處的我,此處是最後可以匿藏自己的地方,如若連這裏也無法到達,我還能做什麽事?


    柯裏頎靜靜地隨著我前行,他總是順從我所有的決定,讓我安心之餘也漸漸生出依賴感,甚至一度覺得有他在,就足夠了。


    “你認得漢字嗎?”一路問路而來,我們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我指著匾額上的大字問他。


    他暖暖地笑起來:“如果不認字,怎麽替公主抓藥典當東西?”


    我也笑,“那你念給我聽。”


    “棠越書院。”


    “這是我外公曾經執教的書院。”我驕傲道,“我的母親出身自書香門第,雖是女流但學識淵博,我四哥就是謹郡王,從小跟著我的母妃念書學習。”


    他很認真地聽我講,眸中露出的崇敬神情特別可愛。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突然有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一個胖乎乎的小家夥從門裏跑出來,是個才五六歲模樣的男孩兒,正不知從哪兒滾了一身雪。


    我跑上前將他抱住,兇巴巴地說:“跑什麽?”小男孩兒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幾欲要哭,我又兇道:“鄒建毅,男孩子怎麽可以哭?”


    小家夥更是愣住了,一個陌生人竟叫得出他的名字,難道不奇怪嗎?此時從門內追出一位窈窕少婦,小家夥如遇救星掙脫開就撲迴去,急吼吼地喊著:“娘,娘……”


    我緩緩起身與那少婦對視,她靜靜地看著我,又看看我身後陌生的柯裏頎,而後柔聲道:“小丫頭,怎麽一個人來了?”


    “大姐姐!”我哽咽,看見她,忍了一路的眼淚頃刻泫然而下,“大姐姐,我好想你……”


    姐姐纖眉深蹙,幾步上來將我擁入懷裏,連聲問:“怎麽了?我的初齡,這是這麽了?”


    “娘。”小建毅扯扯姐姐的衣擺,“這是誰?她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姐姐鬆開我,將兒子抱起來朝著我,笑嗬嗬說:“這是你小姨,建毅不是一直要看小姨嗎?小姨長得好看吧,比娘好看是不是?”


    小建毅眯眼瞅著我,壞壞地笑:“小姨哭鼻子呢,小姨羞。”


    我赧然抹去眼淚,姐姐則放下兒子拍拍他屁股說:“去告訴爹爹和姐姐,小姨來了。”


    “嗯!”建毅樂嗬嗬地朝裏頭跑,奶聲奶氣地喊著:“姐姐、姐姐,小姨來了。”


    姐姐捏了我的手,柔聲道:“進屋去吧,手冰涼冰涼的,我真不敢相信你是一個人跑來的。”她越過我的肩頭看看柯裏頎,問,“是你的侍衛?”


    我點頭,她朗聲朝柯裏頎笑道:“不認識我吧。”


    柯裏頎茫然地站在那裏,姐姐方道:“我是舜元公主的長姐。”他一驚,忙跪在雪地裏行禮,“末將參見大公主。”


    “來。”姐姐牽著我往書院裏去,隻是跨過那一道門檻,便有暖意襲來,我再不必漂泊。


    棠越書院如今是姐夫在主持,眼下正值冬假,書院裏空蕩蕩的,侍女仆人雖不認得我,但聽建毅一路吆喝進去,皆已知我的身份,紛紛出迎行禮。不久便見清俊的姐夫帶著一個女娃娃出來,那才八歲的小姑娘怯怯地躲在她父親身後偷眼看我,建毅則樂顛顛指著我告訴她,“大姐,這是小姨呐。”


    “公主有禮。”姐夫向我行禮,我笑道,“姐夫又鬧虛文。”


    “你別理他,就是瞎正經。”姐姐欣然,忙吩咐下人,“去打掃客房,再燒熱水,把蔥油餅煎上,煮一壺熱熱的杏仁露來。”轉身又指著柯裏頎對管家道,“給這位大人安排屋子,一切都伺候好了。”


    眾人應著,而柯裏頎也被擁簇而去。我幾步走到外甥女的麵前,蹲下身子道:“璐兒不認得小姨了吧,你都長這麽大了。”


    姐姐十八歲那年下嫁給了國子監最優秀的才子鄒皓,可是他辛辛苦苦研讀數年,最終卻沒有入仕,反退到姑蘇這座美麗的江南小城,甘心在棠越書院裏做一名授課的夫子,父皇便下旨讓他承接棠越書院,一晃十年。


    十年裏姐姐隻迴過京城兩次,一次是生下璐兒後,再一次就是前年中秋,隻是第二次他們僅夫妻倆迴來,並沒有帶著孩子,故我隻見過繈褓裏的璐兒,轉眼我過了及笄之齡,小璐兒也長大了。


    “小姨好。”她靦腆地向我行罷禮,又躲到姐夫身後去了。


    “先去洗漱休息,來日方長,有的是時候說話。”姐姐不由分說便帶我走,建毅那裏朝我做鬼臉,還羞著臉說,“小姨哭鼻子呢!”


    我朝他兇迴去,卻被姐姐拉著走了,她嗔一句:“你啊,還像個小孩子。”我嬌氣道,“我本來就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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