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璘那裏先是有所顧忌,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開口問:“符望閣那裏沒來勸過?”


    方永祿忙道:“當日就來過,可是片刻就走了,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哼!”晏珅那裏竟是冷哼一聲,轉身就離去。


    晏璘不去管弟弟,繼續對方永祿說:“你不妨找人去符望閣那裏勸勸,皇上這樣下去身體可吃不住,你們受點委屈若將事辦好,本王定打賞你們。”


    “奴才想,王爺不如讓王妃去符望閣勸勸梁淑媛,王妃那裏還能和娘娘她說上幾句話,奴才到底是奴才,近了身也不敢多說別的。”方永祿眼珠子一轉,想了法子出來。


    晏璘也覺有道理,興許妻子那裏能問出這裏頭的緣故來,便吩咐方永祿:“她不在鹹福宮就在景陽宮,你派人找去就是了,皇後貴妃若問起來,說是本王問她家裏的事便好,其他的事她自有辦法周全。”


    方永祿忙答應,派了親信的小太監去辦事,不久迴來晏璘已離開,小太監說賢王妃知道了,有了機會就過去,話音才落,涵心殿裏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響,眾人衝進去一看,竟是皇帝不知怎麽失手摔了杯盞。方永祿分明瞧見皇帝的手在打顫,他卻隻是冷聲叫他們收拾,再沒有說別的話。不由得心中又急又恨:幾日不思飲食,又不得安寢,手能不顫嗎?


    這一邊,葉容敏終於有機會過來符望閣,宮裏本就氣氛肅冷,這一處涼棚竹席滿目,更覺得陰冷無比,宮女太監們也個個嚴肅,上上下下透著寂寥淒涼。可是讓葉容敏意外的是,梁嗣音看起來神采奕奕,迎接自己時滿麵的笑容也不像是偽裝。小初齡似乎也不知符望閣外發生了什麽,樂顛顛顫巍巍跑著撲進自己懷裏,直把手裏的綠豆糕塞著往自己嘴裏送。


    “小東西,你淌滿了口水怎麽還給嬸嬸吃?”嗣音忙叫奶娘把初齡抱走,葉氏卻不以為意,樂嗬嗬地吃了一口就逗初齡,“可香了,再給嬸嬸吃一口好不好?”


    小初齡笑眯眯的,舉著她的綠豆糕就往葉氏臉上抹,這一逗她也抒懷,這幾日盡見到陰鬱的臉,都快悶死了。


    鬧了一會兒奶娘把初齡抱去,穀雨等奉了水盆來給葉氏洗漱,嗣音笑道:“她越發瘋了,陪她玩一場,頭發衣裳都能亂了,一點沒規矩隻會折騰人。”


    祥兒那裏又擺了嗣音的胭脂給葉氏點妝,她側過頭來對嗣音笑道:“雲葭那會兒還要皮,又刁鑽古怪惹不起,不如初齡這麽可愛。娘娘有個小丫頭在邊上逗趣,也是福氣。”


    嗣音笑道:“我瞧雲葭討人喜歡得很,模樣也標誌,你瞧初齡胖的,偏又嘴饞。”


    “奶娃娃胖些才好,長腦子呢。”葉氏笑著,見祥兒要給自己撲紅胭脂,忙道,“這會子撲不得這個,素素的點些蜜粉就好,忌著鹹福宮那裏呢。”


    提了這句話,屋子裏頓時清冷了不少,嗣音不由得也歎:“皇後娘娘不叫我過去,竟是想為夫人上一炷香都不成,眼看明日出殯。”


    “你隻為孩子想想吧。”葉容敏勸一句,待祥兒等收拾妝奩出去,她才道,“我來也是王爺的意思,王爺要我求你去涵心殿看看皇上,隻怕皇上那裏再強硬下去,身子要抵不住。”


    也是在葉容敏麵前,嗣音聞言不免落幾滴淚,卻又倔強地抹去說,“皇上要見我自然會傳召,我過去他又不見我,皇後那裏要說我多事不知保養。眼下瞧著宋淑媛,人人看我都當病人。”她指著外頭穀雨她們,說,“一個個如驚弓之鳥,就差把我當佛一樣供著。我心裏明知道皇上不好,他們卻****瞞我,你這句話竟是頭一迴聽見了。”


    “你不要著急,總不能為了宋夫人都急壞了身子,皇後娘娘那裏也操勞病了,年貴妃也直說頭疼,宮裏頭已經很亂了,你和皇上若再出岔子,可怎麽了得。”葉容敏愁緒上眉,耐心道,“雖然說這話極難為你,可是這宮裏除了你,誰還能去勸得動?”


    嗣音心痛得如碎裂一般,哽咽道:“我這裏好好地撐著身體,就是不想辜負他,可他是皇帝呀,如此不知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們就是把心操碎了,也沒有用。”


    這話聽著極賭氣,葉容敏又不敢再往深裏問,隻是好聲道:“他們兄弟幾個脾氣原有些相同的,說句對皇上大不敬的話,你隻當是哄孩子吧,我們家王爺也是這樣,鬧脾氣的時候被他當孩子哄才好。”


    嗣音靜著想了想,終是點頭了。葉容敏又道:“之前那柳美人死,又封了鍾粹宮,你瞧皇上動過心思沒,這迴一來是對敦敏夫人有感情,畢竟王府苦過那些年,二來興許有別的事悶在心裏,就隻有靠你去解開了。”


    嗣音頷首,自責道:“我竟憑什麽強著呢,旁人知道不定怎麽想。”


    “皇上也是男人,你我心裏明白便是了。”葉氏握了嗣音的手恬然一笑,“多說一句話,今日來是因了我家王爺,中宮那裏不會知道什麽。”


    肆意一愣,隨即釋然。


    是日黃昏,天色將暗時,從德迴來說涵心殿那裏不會再有大臣出入,嗣音便換了衣裳抱著初齡往涵心殿來。盼了幾日終於把梁淑媛盼來,方永祿歡喜得無可無不可。


    嗣音把初齡放到殿門口,哄著她到裏頭去找父皇,初齡見一旁的宮女手裏端著各色食物,非要捏了滿滿兩手雞蛋糕才肯走,看著她像個小肉球似的扭著進去,嗣音才對方永祿說:“用杭白菊泡水熬小米粥,撒一把枸杞再四五顆紅棗,最後起鍋前放幾片黃芪燉軟,隻要一碗就好,多了也浪費。”


    方永祿忙答應,轉身吩咐小太監去做。嗣音靜立在殿門外,夏日暖暖的夜風撫在臉上,今夜她不想再一個人孤獨地迴去。


    涵心殿的建築設計冬暖夏涼,此刻有陣陣夜風穿堂而過,再免了戶外日曬的烘烤,故而隻叫人覺得清亮。


    初齡穿的是軟底的布鞋子,身體雖胖乎乎但畢竟嬌小,走起路來看似搖搖擺擺卻悄無聲息,因涵心殿不常來,她不免有些陌生,東張西望許久才找到父親的所在,手裏捏著的雞蛋糕也舍不得吃,嘴角流著口水,硬是忍著跑到了父親的桌前,可是一走近反而隻看到大桌子黃綢布,父皇的身影卻看不到了。


    那裏彥琛正沉浸在奏折裏,隱隱覺得有什麽動靜,抬頭卻不見任何人影,便提筆批了幾句話,合起奏折又換了一本。正惱那大臣通篇請安敬語,看了半日不見正題,忽聽有奶聲奶氣的聲音說:“不好吃。”


    猛地抬頭,卻不見任何人,正嘲笑自己幻聽,忽而哭聲響起來,還夾雜著那句“不好吃”。他倏地站起來,這才在大書桌下看到初齡站在那裏,兩手高高地舉著她的雞蛋糕,大概用力過猛,嫩嫩的糕點被她捏得隻往下掉碎屑。她哭著嗚嗚咽咽地說著,彥琛這才聽清楚,女兒說得是“父皇吃。”


    初齡方才因看不到父皇,便想起來叫他,可是父皇都不理她,自己又舍不得吃雞蛋糕,驕傲的小公主當然要哭了。


    疲憊不堪的皇帝一見女兒竟好似渾身有了力量,繞開桌子到女兒這裏,竟直接盤腿坐在了地上。初齡撅著嘴哭哭啼啼,一邊就把雞蛋糕往父親嘴上抹,彥琛就著吃了幾口,眼眶頓時就濕潤了。


    看見父親吃了,初齡這才不哭,跟父親一個姿勢坐下來,心滿意足地享受剩下的雞蛋糕,時不時衝彥琛眯眼笑笑,但是雞蛋糕卻牢牢地貼著自己的身體,再舍不得分給父親。


    剛才這小丫頭說話了,她肯定是說話了,可是這會兒彥琛卻舍不得逗她再開口,生怕丫頭一著急又不肯說了。


    初齡見父親麵色糾結,就以為他饞了,撅著嘴低頭看看手裏被自己捏得不成型的雞蛋糕,鼓起腮幫子想了想,還是舉起來遞給她的父親,卻很不舍地帶著哭腔說:“父皇吃。”


    彥琛好容易壓下心裏的激動,湊上來咬了一口,初齡看手裏剩下的越來越少,咧嘴就大哭起來,雙手握住她的雞蛋糕貼在胸前,生怕父親再咬一口就沒有了。


    皇帝忙把哭泣的女兒抱起來,殿內另一側桌上早就擺了各色的點心,隻是他連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這會兒把女兒直接放到桌上,哄著她說:“父皇的點心都給齡兒,可不許哭了,你一哭父皇心都要碎了。”


    初齡才沒工夫聽父親說這話呢,滿桌的點心映入眼簾,樂得跟跌進米缸的小老鼠,匍匐在桌上將自己喜歡的幾樣攏到身前,因見有很多,便大大方方地抓了自己不愛吃的那些使勁兒往彥琛手裏塞。


    皇帝的衣服早被她揉搓得滿是油汙,可這個做爹的隻管樂,一點也不覺得厭煩,更伸手要去拿初齡攏在身邊的幾件點心,誰知小丫頭竟用身體擋住,清清楚楚地對父親說了“不給”兩個字。彥琛幾乎欣喜若狂,再伸手,女兒又一邊哭著說“不給”,一邊把自己不愛吃的塞給彥琛,意在別搶自己的東西了。


    皇帝捧起初齡的臉重重地親了幾口,抬頭便見到嗣音,她手中的食盤裏托著一碗粥,也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齡兒說話了,嗣音你聽見沒有?她會說話,方才還叫朕父皇。”彥琛有些激動,可想起那晚的話可她傷心的背影,一時又靜下來了。


    嗣音看著爺兒倆滿身點心碎屑和油汙,皇帝臉上甚至還有,初齡撲在桌上就差把自己淹在碟碗裏,看見自己樂嗬嗬一笑,又往嘴裏塞了一塊點心。賢王妃說把丈夫當孩子哄,嗣音此刻看來也不用“當”了,眼前分明就是兩個孩子。


    她緩步過來放下粥碗,嚴肅地盯著初齡,把她一把抱到麵前說:“從來不肯好好吃飯,吃起點心來就沒個收斂,你看母妃再給不給你碰點心。”說著拿絲帕把女兒髒兮兮的臉蛋擦幹淨,身上的衣服本就單薄,膩膩的點心油漬幾乎透到裏頭貼著肉了,才洗澡換的幹淨衣裳又不能穿了,氣得照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怎麽那麽皮呢?”


    這一下並不疼,但初齡是最驕傲的,且有父親在邊上自然不會錯過撒嬌的機會,轉身就撲到彥琛胸前去,她也不哭就委屈地瞪著娘親,似乎是要驕傲地說:“這些都是父皇給的。”


    “你打她做什麽?朕看著呢,也不會叫她吃撐的。”彥琛當然偏袒女兒,一邊又說,“她會說話了你聽見沒有,難道一點也不高興嗎?”


    說著指了初齡愛的幾碟點心說:“那些給父皇好不好?”


    初齡使勁兒地搖頭,奶聲奶氣地說著:“不給。”


    剛才那聲“不給”嗣音當然聽見了,也是因此才愣在原地的,這會兒又聽見,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這是不是意味著,女兒不用再被送走了?


    “父皇吃。”初齡很有眼色地又重複了那三個字,仿佛故意在母親麵前念叨“父皇”,把自己不愛吃的點心又塞給彥琛,得意地迴頭來看看母親,撅著嘴的模樣好不驕傲。


    “你不要哭,該高興才對。”彥琛聲音柔柔地,心疼他的嗣音落淚。


    她自己擦去眼淚,轉身就要走,彥琛急道:“朕有話對你說。”可嗣音沒有駐足,隻是這迴她不是走,而是喚方永祿讓宮女準備熱水給女兒洗漱。


    不久後皇帝那裏也換了衣裳,本想過來看奶娘們給女兒洗澡,嗣音卻站在桌邊指指那一碗小米粥,說:“初齡不肯好好吃飯原來都是隨了父親。”


    彥琛咋舌,滿屋子宮女太監她就這樣說,分明是不給自己麵子,可卻無可奈何隻能乖乖坐下來吃飯。不久罷了碗筷,初齡那裏也香噴噴洗好了。隻是夜漸漸深,小丫頭已倦了,沒等奶娘給擦幹身子便睡著。彥琛抱過來自己摟著,吩咐眾人退下。


    “你身子還好吧。”兩人對坐著,燭光搖曳、夜風習習,靜默許久之後皇帝問了這句話。


    嗣音輕輕地一歎,答非所問,隻道:“臣妾來隻想問皇上,那晚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彥琛心頭一緊,那句話究竟是怎麽說出口的,連他也快不記得了。


    同是深夜,宮外賢王府裏,半夜醒來的周桃發現床榻的一邊空著,合了衣裳起來,卻見丈夫獨自在屋外廊下坐著,手裏還有一壺酒。


    “你怎麽了?早些睡才是,明日一早就要送敦敏夫人出殯了。”


    “是不是吵醒你了?”晏珅淡淡一笑,瞧見周桃看著自己手裏的酒壺,笑著交給她說,“就喝了一口。”


    周桃嫣然,接過來放在一邊,挨著他坐下說:“明日歸來哪怕你喝醉了,我也陪你,可是今夜若醉了,明日皇上交代的差事就辦不好了。”


    “是啊,還是桃兒懂事。”晏珅將她軟軟的身體擁入懷,夏天雖熱,夜風也稍嫌涼意,她才睡醒的身體是暖暖的。


    “比起那位娘娘,我真是幸運的。”周桃輕聲道,“我們村裏也有懷孕的女人這樣死的,娘說女人懷孕就是一隻腳踩在棺材裏,十月下來能保住自己已經不容易,若能再把孩子保住,就是緣分了。那個孩子和咱們沒緣分,但至少沒把我帶走。晏珅,往後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你能這樣想最好。”晏珅欣然。


    周桃卻說:“今日你迴來就悶悶不樂,我反怕你心裏惦記,我這裏早就好多了。”


    “嗬……我大概是累了,心裏並沒什麽不高興的事。”晏珅一笑,他怎會說自己在想什麽,隻是敷衍而過。


    “那早些睡,坐著多累。”周桃說著起身,輕柔地將他從夜色拉迴屋子。重新躺在床上,晏珅果然覺得疲累,借著淡淡的酒意便要睡了,周桃緊緊地挨著他,亦覺得安心。


    夜風習習,小太監們重新點了蠟燭,又關上幾道窗,隻怕涼著兩位主子,嗣音把熟睡的女兒放到床上,彥琛立在一旁如觀賞珍寶一樣看著母女倆,瞧見嗣音的側顏,那樣寵溺歡喜瞧著女兒的神情,竟比平日更美更動人。


    “嗣音,齡兒她先喚的父皇,果然是先喚了朕,可見你們平日教她的她都記著,隻是懶怠同你們說話。”彥琛忍不住又得意起來,如孩子一般驕傲地笑著。


    嗣音那裏聞言卻收起笑容,理一理自己的衣袂轉身就要走,一邊說:“丫頭先放在皇上這兒,臣妾明日就接她迴去。”


    “怎麽又生氣呢?”彥琛攔下,有些無措。


    嗣音冷聲道:“您說有話要講,將臣妾留到這麽晚可是半句話也沒有說,光方才那句齡兒先喚父皇,卻不下說了五六遍。若僅僅是這一句,皇上放心,臣妾已聽見了記下了會背了……”


    話未完,自己就被皇帝緊緊地抱在懷裏,他輕哼:“你好大的膽子,敢這樣對朕說話。”


    “皇上都說往後要遠遠地看著我了,我還有什麽可怕的。”嗣音語調雖強硬,可想起那日的委屈,眼淚就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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