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畢,他仍是一言不發,嗣音亦不敢看他的眼睛,裹著那柔軟的浴巾慢慢地縮到了床角,似乎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她心裏是愧疚而膽怯的,不論如何那天的事她確實背叛了皇帝,理歸理由,事實歸事實。


    “這幾日見不到朕,你在想什麽?”終於皇帝開口了,凝視著如受驚的小鹿那樣蜷縮在角落的嗣音,剛才為她擦拭身體時她的瑟瑟發抖,也顫動著他的心尖。


    嗣音抬頭想說什麽,可一接觸他的目光,就什麽也說不出口了,有些不服氣,又有些倔強地轉過頭去,噤聲不語。


    “迴答朕!”皇帝的聲音不響,語調卻強硬得很。


    嗣音一顫,輕聲說:“什麽也沒想。”


    “你!”


    彥琛怒,天眉糾結在一起,咬牙切齒地說,“朕說過在你這裏沒有不可原諒的事,可不代表你可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扛,你成全別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朕?”


    嗣音無言以對,若是皇後那件事,她當時真的沒有想過彥琛,可是……哪裏有什麽可是,現在解釋還有意義嗎?


    “總之,皇後娘娘母子平安了。”無言以對的時候,這樣的話說比不說還糟糕。


    果然彥琛大怒,一把將她捉到麵前,“梁嗣音你知不知道,換做別人,死一百迴都不夠?假傳聖旨,你竟然敢假傳聖旨?”


    這一瞬,嗣音卻不怕了,也許她怕的就隻是眼前的人不理會自己,如果他把什麽都悶在心裏,會悶出病的。


    “現在說一些冠冕堂皇一切為皇上著想的話很容易,臣妾也會編。”嗣音終於有勇氣直視這個男人,她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可是臣妾想說實話,當時當刻臣妾隻為娘娘那句‘要為自己活一次’而感動,真心是想成全這個失去太多孩子的女人,臣妾的確沒有想到皇上,一點點也沒有。”


    “朕……早晚會被你氣死的。”彥琛雙目如炬,緊緊地盯著她,“那麽是不是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你也不打算想著朕?”


    嗣音這裏把想說的說了,更沒什麽可怕了,轉過頭冷冷地說:“以後我會躲得遠遠的。”


    “你也知道要躲得遠遠的,可你會嗎?下一次是不是又會跟朕說,那一刻就隻想著要成全誰,所以一點也沒有想到你的皇帝你的丈夫。”彥琛反問。


    也許懷著孩子的女人脾氣都會不好,也許懷著孩子的女人都會變得無所畏懼,梁嗣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寵昏了頭腦,還是她也極度地生氣,竟衝著彥琛道:“皇上今天來,是要跟我吵架的嗎?”


    屋外頭怕裏頭出事而正貼上來想聽壁腳的方永祿正好聽見這句話,捂著嘴倒吸一口冷氣,旋即就退開了,心裏默默念:梁淑媛你真真不要命了,竟這樣對皇帝說話?


    “嗣音,你有害怕的事嗎?”皇帝卻沒有震怒,反而仿佛整個人放鬆下來,他似乎覺得熱,拿了嗣音的團扇慢慢搖著。


    “有。”看皇帝這副架勢,梁嗣音也強不起來,緩緩爬過來拿走彥琛手裏的扇子親手來為他驅熱。


    “你怕什麽?”


    “怕初齡受傷害,怕淑慎不快樂,怕……怕皇上生病生氣不順心再也不理我……”


    “總算,朕還排在第三位。”彥琛哼笑,無奈地看著那低頭搖扇的嗣音,又問,“你爹娘在家裏會吵架嗎?”


    “會吵架,時常是爹爹沒道理,所以每迴都是他來哄娘親,隻是吵的時候,他比誰都神氣。”嗣音緩緩說,猛地想起來,忙搖手解釋,“臣妾不是說皇上。”


    “朕明白,其實朕也想找個人吵架,可就算你也不敢吧。”彥琛苦笑,盤腿坐到了床上,嫌棄嗣音扇風沒力氣,又自己拿過扇子來搖著,緩緩地說,“嗣音,朕也有害怕的事。”


    嗣音沒有說話,裹緊了身上的浴巾爬下床,在桌上倒了一碗涼茶來遞給皇帝,看他一口氣喝下半碗,才放心地接過來,才走到桌前,彥琛又開口了。


    “雖然朕坐上了這把龍椅富有天下,可是過去的那段歲月並不會因此消失,它深刻在朕的骨髓裏,偶爾夜裏還會夢迴當時的場景,冷血、無情,兄弟間的殺戮算計,父子間的猜忌怨恨,即便如今隻是迴憶,卻仍可以叫朕怕得一身冷汗夜不能寐。嗣音你可知道,朕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其實很渺小,朕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兄弟和睦,絕不再重蹈那段曆史。因此朕變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變得自私,甚至……”


    “皇上。”


    “你聽朕說完。”彥琛拒絕了嗣音的打斷,繼續道,“如果皇後生下的是女兒,朕會像疼初齡那樣愛她,可是她生了兒子,是個皇子。朝廷的事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泓昶是嫡皇子,他從出生起就注定和別人不同,而那些壓力和包袱又並非朕要加給他,就是朕也無能為力去替他阻擋,他的一輩子注定會不快樂。”


    “沒有嫡皇子,朝臣宗室就無法逼朕立太子,可如今有了泓昶,他們很快就會有所行動。朕隻是一代君王,而每個大臣宗親的背後是世代的家族,他們要為家族的傳承考慮,就必須站在正確的政治立場,不然一步錯步步錯,就會像當年支持晏璉、晏珠的大臣一樣在眼下灰飛煙滅。所以朕從不期盼泓昶的到來,甚至厭惡這個孩子,覺得他會給他的兄弟姐妹帶來不幸。”


    “皇上,七皇子是無辜的。”嗣音忍不住插嘴。


    彥琛搖頭,苦笑著問:“方才朕說的這些話你會想到嗎?”


    “不會。”嗣音有些愧疚,也是苦笑,“所以常覺得臣妾不配做皇上最知心的人,臣妾不懂的東西太多太多。”


    “可是皇後懂,她完全明白朕的隱憂,所以朕恨她的堅持,不怕你笑話,朕之所以聽你的話去安撫她,讓她安心待產,隻是因為朕幻想她也許會生下個女兒,朕是在自欺欺人。而這人世就是那麽殘忍,往往你怕什麽就偏偏發生什麽。”彥琛放下扇子,把嗣音拉到身邊坐下,她的身體冰涼柔滑,叫人倍感愜意,“‘七皇子是無辜的’這樣的話,皇後不會說,你要知道泓昶是嫡子,是依照祖宗規矩立為太子的不二人選。”


    “皇上的意思……”這一瞬,梁嗣音終於開竅了,“皇上怕將來,還會有淑慎這樣命運的孩子?”


    彥琛釋懷,他多擔心嗣音無法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說,太子又如何?是不是?”


    嗣音點頭,皇帝輕歎,“朕又如何將這份懦弱示於他人?先帝文治武功將國家的繁榮推向前所未有的鼎盛,可謂千古一帝,朕縱然窮盡畢生也不敢企及。可麵對兒子們奪嫡的鬥爭,他卻束手無措,當年罷黜太子,朝野皆認為先帝無情、猜忌深重,誰又能想到這個無奈的父親是想保全他兒子的性命呢?那個他最鍾愛的兒子如果繼續坐在太子之位,說不定某一天就會死在誰的手裏。可沒有一個人理解他,廢太子亦鬱鬱而終,辜負了先帝。”


    “如果皇上不說這些話,臣妾也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麽您那麽愛孩子們,卻對新生命的到來充滿恨意,那天您看我的眼神讓臣妾的心都涼了。”嗣音心中大痛,她所謂地明白自己愛的是帝王,其實還差得太多太多。


    “朕不是不愛泓昶,朕是怕愛不起他。曾經我們也是先帝可以駕馭管教的孩子,可有一日都長大成人,不是仍舊不顧父親鬥得你死我活嗎?泓昀已經大了,泓曄泓暄也會跟著長大,朕怎能不擔心?”


    彥琛將臉埋入嗣音的肩胛,繼續道:“而在這個宮裏,隻有聽你說話朕不會去想背後的用意,因此看到你被人利用,朕不僅恨那個利用你的人,也恨你的單純,更見不得別人糟蹋你的善良。”


    “其實……”嗣音頓了頓,鼓起勇氣說,“其實這幾天臣妾自己也想過的,臣妾的個性注定麵對這樣的事會心軟,可這裏既然是皇宮,每件事就不那麽簡單,所謂的大局遠比臣妾想象得還要大,所以既然是自己不能駕馭不能理解的事,往後還是躲得遠遠的好。皇上,臣妾不是說賭氣的話,是真的想躲得遠遠的。我心裏是知道的……其實皇上會生氣,是心疼我。”


    “嗬,你知道?”彥琛抬起頭,一副不肯信的模樣。


    嗣音頷首,但忍不住嘟囔說:“知道歸知道,但還是會有想不通的時候,或者也會有心裏不自在的時候。譬如宋淑媛的事,臣妾不開心了好幾天,一邊不開心一邊又覺得自己太自私,道德和私心衝撞,真的很痛苦。”


    “朕和蠻兒的事,你到底是吃醋了?”彥琛很好奇,嘴角竟帶了笑。


    “嗯!”嗣音說完便麵頰通紅,貼住他的肩膀不讓他看見自己,很輕聲地說,“現在我也有身孕了才好一些,不然總覺得心裏有梗,咽不下吐不出。皇上不要怪我,也不要嘲笑我。”


    皇帝有莫名地滿足感,擁著她說:“那天太醫說你有身孕,朕心裏是極高興的,可當時不能表達,又更多的是恨意。不要因為泓昶而誤會朕,不論你生男生女朕都會愛他,就如之前許諾你的,如果我們有了兒子,朕一定會讓他遠離朝政的風波,讓他做一個快樂的皇子。但也因為他是我們的兒子,朕才能做到這一點,而泓昶就完全不可能。”


    嗣音應著,坐起來認真地看著皇帝說:“皇上,那天娘娘並不知道自己能和孩子一起存活,當時一切都在死亡的邊緣,不管娘娘之前之後想的是什麽,那一刻她隻是個可憐的母親啊。臣妾不想看到您和皇後就此生分,娘娘她為了您幾乎奉獻了一生。您也對臣妾說過,您不能沒有皇後的。”


    “你為什麽要那麽善良?”彥琛愛憐地將嗣音還濕漉的頭發攏到耳後,“那天朕雖然心疼你,可心底更氣你,今日會把初齡抱去景陽宮看看,也是因為根本不想來見你,可是皇後今天的態度觸動了朕,朕才想來跟你傾訴這些話。梁嗣音你要記住,不是誰都和你一樣單純。”


    嗣音搖頭,她有些不能明白。


    彥琛耐心地解釋:“皇後這輩子的確辛苦,朕理解她想成為母親的願望,朕也疼惜泓昶,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不僅是朕對皇後變了,皇後對朕也會和從前不一樣。泓昶要承擔壓力,她就必須和兒子站在一起,如果她會選擇站在朕的背後,她就不會保下這個胎兒。不要怪朕無情,朕是帝王。”


    嗣音靜了靜,亦是認真地說:“雖然您這麽說臣妾無法否定,可還是覺得皇後娘娘不會變,她會永遠站在您的背後,和臣妾一樣。”


    彥琛哭笑不得,無奈地歎:“算了,往後讓事實來證明孰對孰錯,但是現在你必須答應朕,從今往後不論任何事都不許再感情用事,也許我們很快就有兒子,而朕會保護他是一迴事,他終究還是要麵對壓力的,朕若不能時刻守護他,你這個母親便責無旁貸。可你若一味感情用事硬不下心腸,又要怎麽保護他?如今你不會不懂不明白,朕還能一點點教你。將來,難道要用兒子受到的傷害來教你怎麽做皇子的母親嗎?”


    嗣音搖頭,這句話戳到了她的軟肋,但她並不感到慌張,淡淡一笑說:“正如皇上說皇後娘娘會變一樣,母性是很神奇的,臣妾沒有初齡前也不是現在這個模樣,有些東西是不需要教的,自然而然地就會變成習慣。臣妾願意聽皇上的話學著做一個皇子的母親,但我相信我們的泓曦出生後,我不會讓他受傷的。”


    “朕信你。”皇帝不願再強迫她,看她自信滿滿的樣子也多少放心一些,把這些積壓在心裏的話說出來,他輕鬆了很多,有了開玩笑的心思便道,“你現在說,朕是來同你吵架的嗎?”


    “現在吵也來得及嘛。”嗣音笑著扭過頭去,卻突感惡心,推開皇帝伏到床邊一陣幹嘔,好半天才喘過氣,彥琛有些緊張,嗣音卻莞爾,略帶羞澀地說:“這次害喜好厲害,和懷初齡的時候完全不同,太醫說可能會是個男孩兒。”


    “隻要是我們的孩子,朕都會疼惜。”彥琛笑,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朕想同你商量,自然朕會尊重你的意思。”


    嗣音奇道:“皇上看起來好嚴肅,什麽要緊的事?”


    “你也說了,這次害喜很厲害,就是不害喜,懷著孩子也諸多的不便,所以過了夏日朕想把初齡送去別處養一段日子,但怕你會不自在。”彥琛道。


    嗣音笑道:“有什麽不自在的?如有哪位娘娘能幫臣妾照顧初齡,是臣妾求之不得的,這幾日都不能親近她,心裏已經很愧疚了。總是在宮裏的,臣妾想了就能去看她。”


    “不是在宮裏。”彥琛麵上露出些為難,似乎是怕嗣音不悅,說道,“本想過了夏日等等再說,但今天跟你說了那麽多事,索性就提了吧。朕是想把初齡送去護國寺待一段日子。”


    “護國寺?為什麽去哪裏?”


    彥琛的聲音竟仿佛比先前還要沉重:“朕怕如果不送她去護國寺,這孩子始終不會開口,如果過了夏天她還是不肯說話,朕就必須送她去了。”


    “臣妾……不明白。”出於一個母親的敏銳,梁嗣音覺得很不安,皇帝的眼眸裏也分明藏了更深的東西,可他似乎並不打算告訴自己。


    “你不需要明白,如果你不願意,朕不會強迫你。”果然,彥琛不想說原因。


    嗣音與他深沉的目光相觸,卻想不到任何理由來迴絕,因為這個男人甚至比自己更愛初齡,他怎麽會做對女兒不利的事,既然他不願意說……


    “臣妾願意。”雖然說出這句話,卻仍揮不去心頭的不安。


    “將來朕會告訴你原因。”皇帝亦無奈,將嗣音擁入懷裏,“相信朕。”


    “皇上,丫頭隻是去護國寺待一段時間對不對?她會迴來吧?”一個母親的不安,此刻是那麽無助而可憐。


    彥琛的唿吸緩緩地在她的肩胛流動,癢癢暖暖的感覺,卻叫人有些不適意,“嗣音,你若不肯,朕不強迫你,但朕是為初齡好,這孩子的命格太金貴,朕怕宮裏留不住她。當初皇後隻是隨口說送她去護國寺,但卻又分明是冥冥中注定了,朕本是不信命格一說的,但若過了夏天她還不能說話,朕就不能不信了。”


    “我聽皇上的,也不是去天涯海角見不到的地方,就是在護國寺,臣妾身體好的時候也能去看看她。”嗣音雖這樣答應,還是舍不得地落淚,便是方才和皇帝說那些話她都沒有眼紅,此刻關係到女兒,百般的不舍得怎麽也藏不住了。


    “不要哭,朕說了不強迫你,怎麽要哭呢?你明知道朕不喜歡你勉強,若是不願意,就不去了。”彥琛憐惜不已,哪裏舍得他的嗣音落淚。


    嗣音慌忙抹去眼淚,自嘲說:“臣妾想的心事若叫皇上知道,一定會罵我多慮。”


    “你想什麽了?”皇帝皺眉,轉念道,“該不是你在擔心初齡要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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