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晏珅果然帶著妻子離開了京城,皇帝沒有派人去阻攔,隻是任由他離去。朝野上下從皇室到平民百姓,再沒有比他晏珅更來去自由的人了。眾人摸不透他的心思,更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容瀾因昨日晏珅的話傷心而精神更不好,今日終是拗不過絡梅肯宣太醫來瞧,不料這一瞧,竟是天大的意外。容瀾怎麽也沒有想到,她竟能在這個年歲懷上孩子,而近日來精神萎靡不振,一半也是因了這腹中的胎兒。當太醫將這消息告訴她時,也是很慎重地說:娘娘務必多加小心,微臣鬥膽說一句,必要的時候,還是以娘娘的身體為重。


    容瀾知道,這個年齡懷上孩子若保養不當,弄不好她和孩子都會喪命。可腹中這塊骨肉,是她和彥琛的,她這一生最大的痛就是沒有留住自己和彥琛的任何一個孩子,如今上天又賜予她這新的生命……她說過若能用自己的性命換來孩子的性命,她在所不惜。


    彥琛得知這一消息後便即刻趕來坤寧宮,彼時容瀾正坐在窗前發呆,見了他微微一笑後,旋即就落淚了,她這個堅強的女人,竟是多久沒在丈夫麵前落淚了?隻是這眼淚,是喜極而泣的。


    “瀾兒,你知道朕更在乎你。”彥琛會來,就是因為他曉得容瀾這個歲數懷孕,不是一件特別值得高興的事,他害怕失去這個與自己風雨兼程二十多年的妻子。他本可以霸道地對太醫說:“你們務必保護好皇後和孩子。”可他分明知道,萬一真有不測,這不是太醫能左右得了的。


    況且那兩年在宗人府,容瀾跟著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她的身體未必如看起來那麽好,而她也從不會把柔弱的一麵表現出來,成為皇後後,更是如此。


    “瀾兒,我們不要冒這個險,你聽朕的話,讓太醫……”


    “不要,皇上不要說這樣的話,孩子聽見會不高興的。”容瀾有些失態,她含淚道,“臣妾想要這個孩子,他是老天賜給我們的,臣妾想留住他。”


    “瀾兒,聽朕的話,朕要你健康平安,朕要你一輩子陪在我身邊。”彥琛微微蹙眉,他真心不期盼那個孩子,雖然他也高興,可是他害怕這個孩子會折磨去容瀾。


    “皇上……”容瀾再沒多說什麽,隻是深情地看著他,把所有的心意都含在了眼眸裏。


    “答應朕,保護好自己。”彥琛無奈,他不願勉強這個為自己奉獻了一生的女人,但旋即轉身吩咐方永祿,“讓禦醫館的太醫為皇後會診,午後到涵心殿見朕。”


    皇後懷孕的事傳遍後宮後,每一個人的反應都不相同,自然人人都前來賀喜,但散了後心中怎麽想,就隻有自己知道了。


    也是這一日赫婭抱著兒子進宮來,賢妃已是催了好幾次,總算兒媳肯在今日大駕光臨,偏偏那麽巧,皇後這件事橫添出來。


    抱著孫子,李子怡不冷不熱地問兒媳:“這些日子你和昀兒還好嗎?他還在後院裏住著?”


    赫婭訕訕一笑,“我若能勸得了,也不是如今的光景了,不過總是好一些,母妃不必擔心。”


    “嗬!”李子怡冷笑,可看著孫兒又即刻轉變甜蜜的笑,卻又嫌兒媳婦養得不好,責備說:“府裏的奶娘嬤嬤到底可靠不可靠,怎麽把孩子養得那麽瘦?”


    “興許是隨了兒臣的體格,而且泓昀他也瘦。”赫婭敷衍著,對於婆婆的挑剔,她早就習慣了。


    李子怡不理她,再細細看她的寶貝孫子,說道:“垚兒印堂飽滿,耳垂豐厚,就是大富大貴的命相,你們這做爹娘的,可不能毀了他的前程。”


    赫婭不解,隻不說話,婆婆便又道:“皇上把泓昭送出去,對昀兒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如今皇上總不提立太子的事,我的心就一直懸著呢。可惜啊……才為泓昭鬆一口氣,皇後卻懷孕了。這個女人果然是好命,失去那麽多孩子,眼下到了這個年紀,竟還能懷的上。就不知道她有沒有命生下來,生下來若是女兒便罷,萬一是個兒子,那可就是嫡皇子。”


    赫婭聽著婆婆絮絮叨叨,心裏才笑她分明是自己不討人喜歡,卻去嫉妒皇後,可突然聽到‘嫡皇子’三個字,心裏莫名地就一動,她素來爭強好勝,於是看到這樣光芒四射的字眼,就會有十足的興趣。


    李子怡正好瞧見她眼裏的光芒,便笑道:“將來你若能成為我天朝皇後,垚兒自然也是嫡皇子了,難道你這個做娘的,不想給他大好的前程?”


    “可是兒臣又能做什麽,不過是個女人罷。”赫婭訕訕,“更可況王爺他根本不聽我的,平日裏我想說些什麽,他也不會聽。”


    李子怡恨道:“對我抱怨有什麽用?他不聽你就要讓他想法子聽,他喜歡什麽你就盡管哄著,吃點虧受點委屈怕什麽,可不都是為了兒子嗎?”


    “母妃說得容易,可是兒臣天生愚笨,就是有心為垚兒謀前程,也不曉得從哪裏開始做,又要怎麽做。”赫婭裝愚,隻哄著婆婆高興。


    李子怡雖然不是最精明,可這麽多年明爭暗鬥下來,總是有些手腕有些眼力,況且兒媳婦之前陷害梁嗣音的事竟能做得那樣巧,她會不曉得赫婭幾斤幾兩,此刻見她賣乖,也是一恨。卻也不發作,隻道:“你不會母妃自然教你,隻要你記著,一切都是為了泓昀,為了承垚。女人一輩子爭什麽?還不是爭男人好,爭自己的孩子好!”


    赫婭忙道:“孩兒就跟著母妃做,為了垚兒,我什麽都願意。”


    李子怡方才滿意,不過她並不著急,皇後這一胎有太多文章可看,若老天幫她收拾了誰,她何必上趕著自己去動手找麻煩,此刻抱著承垚樂悠悠說:“我的孫兒,豈能是沒有福氣的人。”


    赫婭冷眼看著,心底是一片冷笑,從唇際冷到骨髓裏。


    符望閣裏,奶娘抱了初齡來,笑著說:“小公主今天很高興,一直在笑,方才困了也不哭,乖乖地就睡著了。”


    嗣音才從坤寧宮迴來,正換下外衣,伸手抱過女兒,笑著說:“我們初齡多聰明啊,她這是知道自己要做姐姐了,心裏高興唄。”


    “這迴可是主子自己誇的,往後可不能說我們誇小公主了。”穀雨忙接口,嗣音都不屑嗔她,隻樂顛顛地說,“真盼著再有一個小娃娃,宮裏就更熱鬧了。”


    卻是此刻,書房裏當差的小太監跑來,說大公主得知十四爺離京後急了,轉身就帶著四皇子出宮去了,說是要去追十四爺,他們攔也攔不住,這會子隻怕已經出去了。


    “皇上知道了沒有?”嗣音問。


    “報過去了,承乾宮那裏也送了消息。”


    嗣音皺眉,這孩子昨夜才答應自己什麽來著,怎麽今日就犯渾,真真越大她越掌控不住了。


    然這個時候,淑慎和泓曄已經離宮,他們強征了守門散騎的馬匹,一路往東北去的官道猛追,但今日一早晏珅就帶著周桃離開,他的車馬也快,又間隔了幾個時辰,憑兩個孩子策馬揚鞭追了一個時辰,竟是連人影也瞧不見。


    泓曄終究是理智的,勒馬擋在姐姐的路前,“皇姐不要追了,再追也趕不上,真的走遠了趕上,難道還要皇叔送我們迴城嗎?”


    “你是怕被父皇母後責怪嗎?”淑慎停了馬,漲紅著臉氣喘籲籲問。


    泓曄也不生氣,隻道:“怕就不會陪皇姐來追了,隻凡事都要有度,皇姐,迴去吧。”


    “他每次都這樣不說一聲就走了,誰知道明年他還會迴來嗎?他是不是有了那個周桃,就忘記全天下的人了?那個周桃有什麽好的?我不喜歡她,我真心不喜歡她。”淑慎嚷嚷著,揮著馬鞭兒撒氣。


    泓曄引馬靠近她,耐心地勸,“不論如何還是先迴去吧,這會子迴到宮裏天也黑了,我們免不了挨罰,如果再晚些弄得父皇他們緊張地四處找,罪過就更大。不是我怕,我隻是不想讓皇姐你做無謂的事,挨更重的罰。”


    淑慎不言。她知道今日做的事的的確確出格了,可是當她得知十四叔走了,又想著昨天在坤寧宮的事,她就篤定十四叔是為了那個周桃。他為了她什麽都可以做,卻還要口口聲聲辯駁休妻不是為她,明明如今在他心裏連母妃都不如周桃了,就更不要說自己這個隻會給他添麻煩的侄女了。如今走,竟是連一聲口信也不留了。


    “我們迴去吧。”淑慎終是放棄了,想到嗣音此刻該多著急,她還是願意滅下心底那一份固執。


    二人遂拍馬迴城,迴到京城時天已暮色,京城大街小巷華燈初上,煞是熱鬧。進了城就不能飛馬奔馳,姐弟倆隻是慢悠悠地走著。她們倆衣著華麗、麵貌俊美,偏偏個頭都不大,一看就知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隻是這大晚上的在路上溜達,也沒個隨從侍候著,不由得引路人注目。


    可淑慎渾然不覺,她沉浸在十四叔和周桃這個執念裏,任憑馬兒悠悠超前去,也不知它要把自己帶去哪裏。


    泓曄也有心事,又要注意路上的行人,便疏於迴頭去看跟著的姐姐,等他說了半天話不聽見迴答,猛地轉身去,身後竟隻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哪有一人一馬的影子。


    糟了!泓曄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竟然把淑慎丟了。眼下他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是趕緊迴宮向長輩稟告,讓他們派人在京城裏找,要麽就是自己去尋,找到了淑慎再一起迴去。


    沒有時間去優柔寡斷,泓曄轉身拍馬,也不顧是夜市大街,奔騰著就朝皇宮去。母妃對他說過,任何人做事都要量力而行,他知道自己對京城地貌並不熟悉,貿然去找隻會把事情越弄越糟,這次挨罰是逃不掉了,眼下不是逞強的時候,把皇姐找迴來才是正經。


    而這一邊,原來淑慎在馬上的時候瞧見路邊有人賣木雕的佛像,不知什麽力量吸引她下馬過來,等她用頭上的簪子換了一尊手掌大小的木雕立佛再迴身來,馬兒早不知去了什麽地方,而泓曄也沒了蹤影。


    其實她並不怕,她不是如泓曄那樣在深宮裏長大的孩子,隻能說這樣的市井是她入宮後久違了的。宮廷重新給了她父慈母愛的溫暖,卻扼殺了她童年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時候太子府裏雖然日子窘迫潦倒,可她很自由。


    定一定心,她握緊了手裏的小佛像開始漫步街頭,路人從身邊過往,擁擠時摩肩接踵也不過是點頭一笑的事,沒有人會衝著自己下跪行禮,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


    “姐姐,買朵花兒吧。”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攬著一籃長枝的菊花到了淑慎麵前,淑慎澀澀地一笑,“我沒有錢。”


    “哦。”小姑娘並不糾纏,笑著便轉身走了,可是淑慎突然叫住了她,拉著她在一家當鋪前停下,這夜市裏的當鋪到這個時辰還不歇業,就知道是專門為那些夜裏聚賭揮霍的紈絝子弟準備的,通常有當無贖,價壓得低利息卻高得翻天去。


    淑慎大大方方地走進去,也不知卸了身上哪件東西,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一隻錢袋子,她揀出一塊碎銀子給那孩子,“買你所有的花,夠了嗎?”


    “夠了夠了。”小孩子怯怯地接過銀子,想把花兒遞給淑慎,隻是她也奇怪,眼前的姐姐並不見得有多大,仿佛也是個孩子般。


    “我要一朵就夠了,其餘的你散給別人或自己留著玩。”淑慎挑了一朵白菊,也不再管那小孩子,撚著手裏的菊花就一路往前走。那花瓣花蕊本是嬌弱,豈容得淑慎在手裏把玩,白菊的花瓣便洋洋灑灑散了一路,引得路人駐足圍觀。


    淑慎隻呆呆地不知想著什麽,直到有人將她撞一下,她才迴過神來以為自己撞了人,正想道歉那人卻早一陣風般過去了,她便不以為意地繼續朝前走,路過一排餃子攤,在香氣的誘惑下才感到肚子餓,可此時再探手摸一摸腰中的錢袋,那裏早空空如也。


    “惡賊!”她咒罵一句,才醒悟方才那一撞,分明是撞上賊了,但此刻再想起來去追去喊捉賊,豈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她憤憤地搖頭,無奈轉身來,卻見一人在燈下長身玉立,正隱隱衝自己微笑,她緊一緊手中的木佛,緩步走了過去。


    宮裏為了兩個孩子的失蹤已經大亂,從上到下凡推脫不開責任的都受了罰,而隨著四皇子出現在宮門口,亂了半天的宮廷也總算消停幾分,得知他把淑慎丟在鬧市裏,羽林軍出動了三十精兵隱入街市去找尋。


    此刻涵心殿外,一身疲倦的泓曄卻正筆直地跪著,沒有人懲罰他,隻是他求見父皇,而彥琛不見。


    這一跪,竟是一夜,翌日彥琛從涵心殿起身上朝去,泓曄仍跪在那裏,畢竟小孩子單薄又奔忙了一天,他眼睛裏透出的光芒都是虛的。方永祿滿頭汗地對皇帝說:“奴才們都勸過了,四殿下就是不肯走。”


    彥琛冷哼一聲,漫步走到兒子的身邊,泓曄似警醒了一般,深深磕下頭去,再起來卻見父親如炬的目光正緊緊盯著自己,他心底一顫,做好了十足的準備接受懲罰。


    “泓曄,昨日你錯了兩件事。頭一件是縱欲放肆,隨著你的皇姐胡鬧,次一件,便是跪在這涵心殿外逼朕見你。”彥琛蹙眉看著他,說道:“這一晚的跪,不是朕罰你,而是你自己罰自己,可惜的是你罰了自己仍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朕不要這樣糊塗的兒子。”


    “父皇!”泓曄急了。


    “滾迴承乾宮去,你的母妃必然會懲罰你,朕和你的賬先攢著,自有問你的那一天。”彥琛天眉不散,仍是慍怒的模樣,“父皇不會怪你做錯事,卻恨你不知自己錯在哪裏?”


    說罷,皇帝徑直離去,滿朝的大臣還等著他去定奪天下,培養兒子的事總是有緩有急。


    “殿下迴去吧,聽說昭儀娘娘一夜沒合眼呢,您這樣子娘娘該心疼壞了。皇後娘娘如今有了身子,也是不能著急的,直到此刻您和公主都迴宮了,才敢把消息送過去呢。”小太監來勸泓曄,絮絮叨叨地說這些事。


    “皇姐迴宮了?”泓曄驚訝。


    “才剛被人送迴宮的,據說送迴來的時候睡得正香,這會兒大概已經在符望閣了。”小太監說著,來攙扶早跪傷了兩條腿的泓曄。


    再站起來的確很艱難,痛得泓曄額頭冒汗,他咬牙硬挺著仍舊是站不穩,腿一軟險些跌下去,幸有小太監扶著,繼而他們將自己背在了身上,知道是走不迴去了,泓曄也沒有拒絕。


    “誰送迴來的?”他還不忘關心淑慎的事。


    小太監卻道:“這奴才就說不清楚了,據說是那人把馬車往宮門前一放就迅速不見了蹤影,侍衛上前看發現是公主,忙給送了進來,倒是神乎得緊,也不知公主這一夜在宮外如何過的。”


    “你們莫要瞎傳,畢竟是公主,若再聽得流言蜚語我便拿你是問。”泓曄冷聲道,他明白淑慎畢竟是女孩子,在外一夜這樣的事往大了去,甚至可以毀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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