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手帕來擦拭,卻更暈開了去,右手無名指變成了紅色,在五指中很是耀眼。嗣音不愛染指甲,也不愛那水蔥似的長指甲,若非偶爾應景戴幾副護甲,平素那雙手就是原原本本的模樣,而她本就十指纖長,即便沒有長指甲,依然美得叫人羨慕。


    而在彥琛看來,女人的手沒有長指甲,就生生地少了幾分厲害氣息,更加顯得柔和溫婉,但宮裏的女人都是那樣裝扮,他也就從沒提過。所以嗣音身上讓他意外的事情,根本就數不過來。


    此刻聽見動靜抬頭來看,瞧她那鮮紅的指甲如沁了血一般,竟又是一種美,隻是現在的他沒有那份心思。


    “把風衣脫了,一會兒出去會冷。”淡淡一句說罷,彥琛又低頭換了一本新的奏折,嗣音應聲去脫下風衣,才迴眸,不知奏折裏寫了什麽讓人生氣的東西,但見皇帝天眉緊蹙,眸子裏隱隱含了一股怒氣。


    等她再迴過來,彥琛已寫了批語,重重地將奏折扔到一冊,伸手揉一揉眉間,竟是十分疲憊,嗣音探手邊上那碗茶,已觸手生涼。她自然地端起來想出去著人換熱的來,彥琛突然一句“放下”,嚇到了她。


    皇帝伸過手來端起茶碗,掀開蓋子,便見那茶色已深濃。


    “喝了涼茶傷身體,讓臣妾去換熱的來。”嗣音道。


    彥琛抬眼看她,愁眉不散,竟是有幾分賭氣地味道,硬是喝了一口。那冰涼苦澀的茶水自咽喉滑入胃裏,驚動了四肢百骸,一股子冰涼從脊椎直直地衝向後腦。


    嗣音上手來奪過皇帝手裏的茶碗,一橫心道:“皇上若不痛快,打罵臣妾出氣便是,您若要折磨自己,臣妾見不得,你若偏要臣妾眼睜睜看著,臣妾隻有一死了。”


    “放肆!”彥琛大怒。


    嗣音自知失語渾身一顫,卻緊緊握著茶碗不放,隻是他的目光太銳利,讓人不敢正視。


    “你也會拿死來威脅朕了?什麽時候學得這些功夫?朕竟是一點也沒察覺?是啊……朕不知道的事,又何止這一件?”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她這個“做賊”的人自然心虛的,就算皇帝什麽都不知道,但隻要這麽說一句,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被從裏到外看得透透得了。


    “拿過來,朕要喝茶。”彥琛的聲音很沉很沉,沉得讓人會覺得仿佛要被拖入深淵裏。


    嗣音倔強地看著他,她可以忍受皇帝的脾氣、威嚴,可以忍受自己被質問被責怪被委屈,但絕不能忍受他折磨自己,他是她的天,她此生最大的依靠。


    一抬手,嗣音咕咚咕咚喝下那一碗冰冷的涼茶,冷得她渾身都發顫,等彥琛伸手過來奪走茶碗,隻剩下碗底浸潤得酥爛的茶葉,而嗣音的嘴角還掛著深濃的茶水,她默默地抹開去,連手都冷得發抖。


    彥琛心裏的火蹭得就從眼睛裏冒出來,怒而撩了茶碗,在一片碎裂聲中捉住嗣音的肩膀,厲聲問道:“你以為朕不敢把你怎麽樣?你以為朕真的這輩子都離不開你麽?誰允許你忤逆朕了?你可知欺君之罪要如何論處?梁嗣音你不要忘了,你還欠朕一條欺君罪。”


    嗣音的心好似被人緊緊扼住了扭曲著,疼得她幾乎要落淚,可她不能哭啊,她有什麽資格哭呢?


    “隻記得皇上說過,在臣妾這裏沒有什麽是不能原諒的。”嗣音聲音微顫,緩緩地說,“嗣音不知道皇上能不能離了她,但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離不了皇上,除非有一天……皇上不要她了。”


    彥琛的手上是用了很大的勁道,等他醒過來,竟感覺五指微痛,他這微痛在嗣音身上該是怎樣的深重?粗蠻地撕開嗣音的衣領,果然肩膀上深濃的紅印從肌膚裏透出來,看得他觸目驚心。


    “你知不知道,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敢喝這碗涼茶?”彥琛問。


    嗣音點頭,又搖頭,一言不發。


    “你知不知道背叛君王的下場?”


    “臣妾知道。”嗣音定下心來,直視丈夫的眼眸,“可臣妾從未背叛您。”


    彥琛緊緊地盯著她,恨不得將她鎖進自己的眼睛裏,生怕自己有一瞬不看著她,她就會從眼前消失。她太珍貴了,他是有多麽害怕失去她,這一輩子就是連這座皇位他都不曾如此患得患失。


    “朕在做什麽?”他忽而苦笑起來。


    嗣音怔住,發現丈夫眼裏的戾氣漸漸地淡了,緊鎖的天眉也微微鬆開,說這一句話竟是要向自己敞開心扉嗎?


    “朕在做什麽?分明是自己無用,卻來折騰你。分明是別人傷害了朕,卻偏偏都怪在你的身上。好像你就該受氣,好像你來到朕的身邊,就是讓朕……”


    等不到皇帝把話說完,嗣音已將雙手握到他的掌上,雖然此時此刻他在震怒中,可那隻手還是那麽溫暖,自己被一碗冷茶澆得透心涼,隻在這會子才覺得有所緩和。


    那冰涼的小手一觸即肌膚,燥熱的心就覺得隨之開始安寧,順著纖白的手指看上去,那張臉上書滿了心疼和不舍,還有淡淡的愧疚從眼眸裏透出來,她那一雙不會騙人的眼睛,是天下最稀有的瑰寶,而這份瑰寶,完完整整地屬於他,屬於他這個驕傲的帝王。


    “朕……這個帝王,當得好啊!”彥琛的聲音微顫,“朕斥責泓昀連一個家都管不好,如何替朕分擔這天下事,可迴過頭來看看自己,那些年為了皇位而拚搏的時候,朕又幾時管好了那個家。筱苒的孩子沒了、蠻兒的孩子也沒了,留下的,卻又不是……”


    “皇上!”嗣音倒抽一口冷氣,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打斷他的話,可是她不想聽,那件事既然已經這樣了,能不能就不要提?


    他們彼此相愛,愛得深刻,愛得無以複加,相互坦誠是愛,可無言的默契也是愛,也許最珍貴就在於沉默,隻要彼此心意相通,那些事就讓它埋入心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風化,最終消失殆盡。


    受了傷,就該即刻療傷,除非你不想活下去,不然一次次地翻出傷口來示人,傷口何時才能愈合,隨之帶來的隻是生命的消亡。即便那傷口不在肉體上,心死了神散了,靈魂脫離了軀體,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人不是為了痛苦而活著的,難道不是嗎?


    “皇上做了臣妾以為最對的事情,您沒有任何錯,錯的是他們,您沒有負任何人,是他們辜負了您的恩澤。”嗣音說著,再也抑製不住淚水,“為皇位拚搏不是為了您自己的私欲,您算計得是天下蒼生的安寧。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過去了,而當時當刻,一切又不是這樣的。皇上,您為什麽要自責,您看不到百姓因您的長治久安而露出的笑臉嗎?您不記得自己說的,曆史會證明一切嗎?”


    彥琛看著他,那是男人最屈辱的事啊,為什麽她要強迫自己去淡忘和無視?她是怎麽想的,是心疼自己,還是覺得本不該如此糾結?


    “嗣音不要皇上自責,您為什麽要用別人的錯誤將來折磨自己?那您要把嗣音放在何處,嗣音對您的一片心意,還抵不過這一件事嗎?”


    彥琛雙目通紅,淡淡的淚水浸潤了眼眶,他自然是不會哭的,可是哪一個男人能忍受這樣的事,哪一個男人又能大度地去沉默去成全,甚至還要被人誤會?他做這個帝王,就是為了來承受這份無奈的嗎?


    嗣音緩緩地走到他身邊,將他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胸前,如安撫淑慎那般安撫他的丈夫,“一切都過去了,彥琛,一切都過去了……”


    彥琛低語:“朕不想泓昭一輩子活在恐懼裏,朕一想到他在湖邊看著朕落下的眼淚,就心疼!”


    “都過去了。”嗣音淚如雨下,哽咽至不能言語,她捧起彥琛的臉,她要看清他的眼眉,看清她最愛的男人,他胸懷天下、仁慈寬容,不管世人如何誤解他,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親。


    “皇上,什麽都過去了。”嗣音泣不成聲,伏到他的胸前哭得像個孩子。她太感動、太心疼,上天是有多眷顧她才要她經曆如此美好的人生。


    “嗣音會瞧不起朕吧,那是每個男人最……”


    嗣音搖頭,猛地搖頭,她伸手抵住彥琛的唇,哽咽著說:“世上沒有比皇上更好的丈夫和父親,嗣音眼裏再沒有別人,也容不得任何人了。


    彥琛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紅鼻子紅眼睛,說話又抽抽搭搭的模樣,竟是那麽可愛,壓在心底的事終有一個口子宣泄出來,渾身都鬆了。他憐惜地抹去她麵上的淚水,點點滴滴都不願放過,他舍不得嗣音哭泣,這是他最珍愛的瑰寶。


    其實這件事在舊年中秋後他就已察覺,可為了泓昭,念著與慧茹幾分舊情,再有和晏玨的手足情,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帝王選擇了背負這個恥辱,沉默再沉默。


    這一迴柳美人的事觸動了他,他發現了嗣音的惶恐,察覺到耿慧茹和泓昭的不安,他無法保證後宮將來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因為他篤定無法公平地去對待每一個女人,他不恨她們負自己,可他害怕嗣音惶恐,不想泓昭不安,這兩個人都沒有錯,他們是無辜的。


    雖然每見到泓昭就會提醒他這個恥辱的存在,可他自己明白,更多的還是心疼這個孩子,那一日在湖邊為他療傷,看著他在惶恐和感動交織中落下淚來,那一刻他便明白,自己必須保護這個孩子,他何錯之有?


    而他也覺得這樣的事,該男人和男人來麵對麵解決,所以在柳豔那件事之前,他早已和晏玨私下見過,眼看著晏玨願以死贖罪,但求皇帝放過妻兒、放過耿慧茹和泓昭,他覺得這個溫潤如玉的十皇弟至少還是有一個男人的擔當。於是他對弟弟說,且留他的項上人頭,要他一生忠於自己。


    本以為事情會就此淡去,可柳美人的事突然橫添出來,震動了宮內宮外。晏玨會選擇出家他並不意外,當皇後提議自己挑選一個孩子去繼承香火時,他才發現這樣不失為最好的保護泓昭的辦法。


    但他終究是男人,去做這一件事,就無異於撕裂本就難以愈合的傷口,他忍不住會去想耿慧茹該多高興,而當言說自己冷酷逼迫兄弟那樣的流言傳到耳朵裏,他更是壓抑不住心內的怒火,事有可忍有不可忍,他不明白自己為誰辛苦為誰忙,背負那麽多,到頭來隻落得如此惡名。


    糾結的抑鬱無法排解,幾乎將他折磨得瘋狂,召見嗣音來並非有心要衝她發泄,他怎不知這個女人一度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麵而幾乎抵上她的性命,可是看到她,那些怒火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來,仿佛隻有看到她被自己欺侮得痛苦顫抖,才能喚醒他心裏的感知。


    事實證明,他真的這樣去做了,而梁嗣音也做到了。


    “朕是不是隻會欺負嗣音?”他平複了心境,語調不再那麽沉,化作了一片溫柔,如同對著初齡。


    “嗯。”嗣音嗚咽,委屈地看著他,眼底的嬌柔再不是那喝下一碗涼茶的倔強。


    彥琛愛憐地親吻她的麵頰,像是要撫平她心裏的傷,含笑道:“怎麽那麽笨呢?上趕著叫朕衝你發脾氣,也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躲得掉嗎?這輩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嗣音嗚咽,也伸手來想要撫平丈夫麵上的憂愁和疲倦,“皇上還生氣嗎?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您都那麽兇地罵過我了……”


    “再像方才那樣喚一次朕。”彥琛深眸微合,癡癡地看著她。


    “嗯?”嗣音愣住,但見他微微瞧見自己的呆樣皺眉,忙想起來,竟是嫣然一笑百花遲,一聲“彥琛……”言罷,羞澀難當,沒入他的懷裏去。


    “嗣音。”彥琛柔柔地喚她,低頭埋進她的肩胛,悄聲說,“朕失了泓昭,怎麽辦?”


    嗣音仰起臉來看他,天真地以為他要說什麽,誰知皇帝卻悠悠一句,“所以嗣音來補償朕,初齡一個人不能滿足朕,朕想要我們兒女成群。”


    出於本能地搖頭,待迴過味來發現丈夫瞪了眼睛,嗣音又忙不迭點頭,可想想自己還是太吃虧了,又連連搖頭,氣得彥琛捉了她說,“朕才高興幾分,偏要朕生氣是不是?”


    “你看,皇上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吃虧受委屈的總是我。”嗣音嘟著嘴撒嬌一般說,言畢卻柔柔地湊上來,輕悠悠蕩入彥琛心骨一個“好”字,隨即滿麵通紅,羞澀難當。


    彥琛卻心滿意足,如孩子般衝她說:“朕餓了。”


    “粥隻怕還是熱的。”嗣音說著挽了她,慢慢地將皇帝拉到桌邊坐下,麻利地從簍子裏取出粥碗試了試冷熱,便擺了勺子送到彥琛麵前,“正好能吃,皇上也吃兩口,臣妾去找方永祿要別的東西。”想了想又湊到他麵前說,“方永祿說您今天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飯呢,您說您不好好吃飯,怎麽和嗣音兒女成群呢?”


    彥琛竟是一愣,旋即失笑,將她拉到懷裏說:“要不要試一試?朕是誰?幾頓飯就能餓著了?”說著探手到嗣音的腰際輕揉,她哪裏吃得住撓癢,又哭又笑地求饒,弄得嬌喘連連益發得嫵媚動人。


    這笑聲隱隱傳到涵心殿外,方永祿真是豎起耳朵聽了許久的壁腳了,方才那瓷器碎裂的聲響震得他肝顫,這會子總算是聽見笑聲,抽離了一半的魂魄終於迴歸肉體,他長歎一聲,“真真一物降一物。”言罷覺得自己這句話似乎味道不對,想了想也不免失笑。


    有小太監湊上來討巧,被他撣了拂塵揮開說:“沒眼力見兒的東西,還不趕緊去備膳,等著皇上請你不成?”


    眾人見大總管臉色轉霽,都知道裏頭沒事了,無不樂嗬嗬地去幹活,至少今夜他們不必擔心做錯什麽惹怒皇帝而要得腦袋搬家。


    所謂一物降一物,也不知殿內這兩個人是誰降服了誰,但至少今夜嗣音是逃不掉了。誰叫她強迫彥琛喝下一整碗燕窩粥,人家有的是精力將她搓圓揉扁,那一夜的旖旎自是不必再提了。


    翌日早朝,十王爺晏玨正式辭去所有官職,王位則有五皇子過繼承襲,泓昭頭一次踏入聆政殿,卻是來舍去皇子身份,接下聖旨改變自己一生的命運。讓皇帝欣慰的是,這孩子進退得宜表現極好,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而晏玨的剃度儀式也將在是日下午舉行,皇帝昭告天下,言明十皇弟入佛門乃是為黎民百姓而侍奉佛祖,其心可嘉可表,當受萬民敬仰。於是剃度儀式也辦得隆重,讓一切看起來都那麽自然,讓那一段真相那一段不堪永遠被匿藏。


    因是算得上父親出家剃度,小十王爺泓昭被允許去護國寺觀摩儀式,離宮前他再往後宮叩別皇後和生母,耿慧茹默默垂淚的模樣,旁人也隻當是她舍不得兒子。待眾人散了,嗣音拖著疲憊的身子迴到符望閣,昨夜被折騰得渾身酸痛,且又卸下心頭那麽大一件事,她累得隻想倒頭大睡。可才睡安穩,身上就被重重的一撲,淑慎不知何時迴來,正膩著睡眼惺忪的她說:“母妃讓我出宮去吧,我和泓曄都想去看十皇叔剃度,您讓母後恩準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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