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夢裏的周桃似乎在哭泣,嗚嗚咽咽地喊著娘,嗣音如今為人母,一想到若是她的初齡遭這樣的罪,心裏就撕碎了疼,不由得含淚悄聲地哄,終是安撫了她的噩夢,周桃又靜靜地睡去。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下人們送來點心茶水嗣音也隻是吃幾口,容瀾說等晏珅到府裏她就能迴獵場去,她剩下能做的事就是靜靜等待。


    獵場這裏,收獵的號角聲終於響起,淑慎今日滿載而歸,自然功勞還是在晏珅教導有方,她得意得抱著自己活捉的一隻白兔來找嗣音,卻不見母妃的蹤影,正納悶,又見皇後單獨帶著十四叔去帳子裏了。


    “皇姐,快去看我和四哥捕到的獵物,有一隻小狐崽子呢,四哥說帶來給你看過後就放了它。”可容不得淑慎去問發生了什麽,她就被兩個弟弟帶走了。因見眾人皆神色平靜,便也沒多想,隻以為母妃去帳子裏照顧初齡。


    這邊容瀾已將家裏的事告訴了晏珅,他聽得雙目通紅,拳頭捏得骨骼咯咯作響。


    “我說什麽也沒意思,你自己迴家看了便知道,但是聽皇嫂一句話,別做太出格的事,皇嫂總是站在你這邊給你做主的。”容瀾嘴裏這樣說,心裏卻完全沒有底,這孩子的性子最經不起激,也是掐著他這個弱點,皇帝才算是治得住這個弟弟。


    “多謝皇嫂,迴頭我會把梁淑媛送迴來。”晏珅說這些話時腦袋裏已經發懵,他匆匆辭別了容瀾,跑出來牽過馬匹奔騰而去。


    那急促的馬蹄聲不免引人注意,淑慎和泓曄遠遠瞧見十四叔離去,疑惑地對視了一眼,其他人也開始竊竊私語,可不是叫人奇怪麽,那位梁淑媛也消失了很久。


    “不會有什麽事吧!”淑慎嘀咕,臉上已遮不去擔心的神情。


    泓曄笑著安慰她:“有父皇在,不會再有人欺負梁淑媛的。”


    淑慎一愣,卻沒說什麽。


    策馬揚鞭,晏珅恨不得能飛迴去,他怎會不了解朱氏為人,他不敢想象桃兒會被折磨成什麽樣子,此時此刻他無不後悔自己的決定,為什麽不帶她來獵場,誰又會嚇到她?就是被嚇到又怎樣,總比現在被那瘋女人折磨強。


    越想心中越怒,晏珅握著鞭子的手都幾乎要磨出血來,瘋了一般趕路終於在日落黃昏前迴到了家裏,他下馬就往家裏奔去,便看見朱氏同何若詩幾人跪在廳堂。


    朱氏已經料到晏珅會迴來,本該害怕的她卻硬撐著強硬的麵容,在她看來,這個對自己無情無義的男人,又憑什麽來指責自己的行為?


    “王爺……”管家迎上去。


    “桃兒呢?”晏珅壓著滿腹的怒火問。


    “主子在屋子裏躺著,梁淑……”可管家話沒說完,他家王爺就如風一般消失了。


    方永祿那裏也才走過來想施禮,還沒到跟前人就不見了,他無奈一笑,迴身對廳上跪著的人說:“你們自求多福吧。”


    奔入後院,晏珅一頭撲進了周桃的臥房,卻見嗣音坐在床邊,正捏著帕子在她臉上擦拭什麽,聽見動靜迴過身來,隻是淡然地一頷首,而後伸指比了個噓聲,示意周桃睡著了。


    晏珅放輕了腳步一點點靠近妻子,一瞬見看到她紅腫扭曲的麵頰,整個人都顫栗了,他沒有再靠前,他不曉得自己還會看到什麽。


    “受了很多苦,我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不過大夫說都在皮肉上,養些日子總能好的。”嗣音道,“你既迴來了,我也該走了。”


    可意外的是,晏珅似乎根本沒聽嗣音說什麽,他木愣愣地繼續走到桃兒身邊,顫抖著手掀開她的被子,那一瞬嗣音似乎聽見他拳頭裏發出的骨骼聲。


    “我……”嗣音又要開口說什麽,卻見晏珅猛然迴身向外跑出去,她本能地意識到要有事情發生,竟不自覺地追了出來。


    在路上,晏珅已憤然抽出了腰際的佩劍,待一步跨入廳堂,何若詩等見王爺如此,都嚇得尖叫起來。


    朱氏終究是傲氣的,竟站起來伸著脖子迎著他說:“你要殺我了嗎?你殺啊,有種就往這裏砍。我堂堂王府正室,還不能收拾一個賤婢嗎?”


    “誰動的手?”晏珅的聲音沉如野獸低哮,額頭上的經絡都凸了起來。


    沒有人敢承認,誰都不敢想想他握著劍要做什麽,晏珅怒極,忽一聲將劍指向戴媛,“誰動的手?”


    戴媛幾乎要被嚇暈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指向邊上幾個女人,“她、是她們……”


    晏珅淩厲的目光掠過去,已將那幾個女人嚇得不輕,她們醒悟過來匍匐在地上哭著求饒,很沒有義氣地將所有責任都推到朱氏的身上。


    晏珅慢步走到她們麵前,這一個個女人在她看來不啻是吃人的魔鬼,而桃兒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更吞噬了他的理智,高高地舉起利劍,麵對這幾個已嚇得癱軟的女人,他絲毫同情不起來。


    “啊……”尖銳的叫聲劃空而出,嗣音未入廳堂,聽得已頓了腳步,那尖叫聲太可怖,她不曉得晏珅究竟做了什麽。


    然此時此刻,廳堂裏已鮮血四濺,朱氏站在一邊嚇得目瞪口呆,隻怕連唿吸都停止了,而血濺出的一瞬,戴媛已經暈厥,何若詩則手腳發軟,縮在角落裏顫抖。


    方永祿也呆住,看著地上斷落的幾隻手,他不曉得迴去該怎麽向帝後複命。而此刻,晏珅已經把劍指向了一旁的朱氏,方永祿想開口製止,可眼瞧王府管家一出聲就被他犀利的目光瞪迴去,自己便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


    “你要幹什麽?晏珅你瘋了嗎瘋了嗎?為了一個賤婢你真的要殺我嗎?”朱氏嚎叫起來,恐懼感襲來,連聲音都變調了,“你也要砍我的手嗎?我是你的妻子啊,跟了你那麽多年的人啊,晏珅,晏珅你放過我吧。”


    “現在你要我放過你,那剛才你有沒有想過要放過桃兒?如果梁淑媛不來,你是不是要打死她?”晏珅咆哮,利劍已逼近朱氏,“到現在你還口口聲聲賤婢賤婢,你要我憑什麽放過你。”


    朱氏瞪圓了眼睛,尖叫道:“你要殺了我嗎?你要殺了我嗎?晏珅你想想清楚,我不是普通人可以隨便讓你殺的,今日你敢動我一根手指,朱氏一族不會放過你的。把你的劍放下,放下!”她又哭起來,意識錯亂地威脅晏珅道,“你要是敢動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那個賤女人的。”


    “好,我成全你!”晏珅怒極,揮手劈下手裏的長劍,卻是劍刃將觸及朱氏脖子的一瞬,嗣音在他身後喊了一聲“晏珅,住手!”


    那一聲喊,震住了他的手,更重新將理智緩緩灌入他的腦袋。


    嗣音已顧不得滿地的鮮血,跑過來擋在了朱氏的麵前,亦是顫抖著聲音說:“桃兒她一直在等你迴來,可你要知道,這一劍劈下去,她往後去哪裏等你迴家?”


    身後的朱氏已轟得一聲癱軟下去,尖叫著嚎啕大哭,仍不依不饒地咒罵晏珅和周桃。


    可是對視的兩個人卻似乎聽不見這些,晏珅仿佛是頭一次這樣靜地凝視嗣音,他看得見她眼中的自己,迷茫、憤怒、挫敗,毫無理智。


    “桃兒她在等你,她一直在等你迴家。”嗣音漸漸平複了喘息,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她說要等你迴來帶她迴家,她說什麽都聽你的,晏珅你冷靜一些,多為她想一想。”


    仿佛也是嗣音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看著晏珅的眼睛,竟為他眸中的情緒所動容,每一個深愛自己女人的男人,都會讓人感動吧。


    “你別嚇著她,桃兒已經受了太多驚嚇了。”嗣音緩緩說,硬是克製著心裏的酸楚,她很怕自己再說一句話就會落淚。


    晏珅終於將目光從嗣音臉上收迴,他緩緩將帶血的長劍收入劍鞘,繼而抬眸對嗣音說:“我送你迴獵場,今天……謝謝你。”


    “我也很喜歡桃兒。”嗣音淡淡露出笑容,卻又搖頭說,“我自己迴去就好,方總管和絡梅都在,路也不遠。”


    她這樣說著,輕輕提了裙子向外頭去,滿地的鮮血早染紅了她的裙擺,可嗣音卻不以為意,隻是靜靜地向外走。


    才到門外,她忽而又迴身,笑著對目送自己的晏珅道:“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帖吧,我想這是你能為桃兒做得最好的事,不然即便她嘴上不說,心底還是會為你擔憂為你難過的。她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珍惜。”


    晏珅靜默,終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嗣音莞爾,靜悄悄離去。直到上了馬車看見自己裙擺上的汙穢,她似乎才緩過神來方才發生了什麽,不由得苦笑地自嘲:方才我竟做了什麽,說了什麽?


    又吩咐絡梅:“一會子將車停在獵場外,你先去我那裏取一身衣裳,我換了再迴去,不然這樣子叫人瞧見,隻怕引出不必要的麻煩。”


    絡梅則已幫著她脫下髒了的外裳,嘴裏卻說一句:“王爺這樣的男人才真真是可靠的,方才雖然看著害怕,卻解氣得很,那小主子算是嫁對人了。”


    嗣音一愣,亦讚同地笑了,能讓穩重的絡梅說出這樣的話,方才那一幕幕委實是驚心動魄的。此刻她的心落下,最想見的自然是她覺得最可靠的男人,不曉得要怎麽對他說今天的事,卻又隱隱覺得他不會多問,因為他會比任何人都能洞悉自己的心思。


    “皇上才是最可靠的男人,不是嗎?”她忍不住對絡梅嬌嗔了這一句,絡梅失笑。


    夜晚的篝火燃起時,梁淑媛又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其他的妃嬪女眷也都換了衣裳,故沒什麽人奇怪她的裝束與白日不同。宋蠻兒等好奇地問她幾句,她隻說下午乏了,在帳子裏歇了一覺,或有人不信,也是後話。


    淑慎抱著她的小兔子來,告訴母妃說:“我要留著逗初齡玩。”


    “那你要自己好好養著,可別丟給吉兒、祥兒隻做甩手掌櫃。”嗣音笑,眼眉間的淡定仿佛今日一切如常。


    淑慎卻忍不住,終是在台上大戲鑼鼓震天響的時候問她:“母妃是睡了一覺嗎?我去帳子裏找過你,並沒有瞧見。”


    嗣音不以為然,摟她到身邊說:“迴去再告訴你,總之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十四叔不見了呢。”淑慎嘀咕,低頭摸摸她懷裏的小兔子說,“這還是十四叔抓的,聽說我要給初齡玩,他可起勁了。”


    “是嗎?”嗣音輕聲一問,心底沒來由地沉甸甸一歎。


    其實她明白今天在晏珅麵前失態了,他們用“你我”相稱,她直接喊了他的名字。那一瞬的時候,什麽前仇舊恨都沒有了,嗣音不會再計較舊年中秋的恩怨,她隻是為一個全力保護自己女人的男人感動而已。可彼時太多人在場,所有人都見到了她與晏珅熟稔的一幕,他們看起來似舊友,似有很深交情的故人。


    而且這件事終究是要報知宗人府的,並非是王爺就能隨便砍掉別人的手,自然也不會是什麽太大的處罰,隻是這對他休妻一事會有極大的影響,卻不知是正麵還是負麵。更叫人要發笑的是,什麽才是正麵?而什麽又是負麵?


    嗣音自己覺得奇怪的,還有一事,她沒想到麵對那番血腥可怖的場景,自己竟能如此從容。猶記得當初去宣旨賜死六王妃、九王妃歸來後一病不起時皇後對自己說的話,她說未來還會麵對更多的事,故而今日也算一件吧。可不奇怪嗎?她竟真的不害怕了。


    “母妃你在想什麽?”淑慎見嗣音呆呆的,悄聲道,“父皇方才一直在看著你,也是呆呆地出神。”


    嗣音聞言轉身朝上首看去,可皇帝的目光已經移開了,她心底不免一沉,隱隱有不安。方永祿和絡梅又會如何對帝後說今日的事,如何描述自己阻止了晏珅刺死朱氏?她本想親自去稟告,可歸來後就被安排來參加晚宴,而方永祿和絡梅也都去了各自的位置。


    誰都知道,當事人敘事時通常會忽略細節,她不可能去對晏珅或容瀾講“我喚了他‘晏珅’”,可是絡梅和方永祿興許會提到,旁觀者敘事時,就完全是說書講故事的狀態。雖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中秋一夜,在嗣音心裏也始終留下了梗,若言她不顧忌,委實太假。


    “娘娘,小公主鬧覺了,奶娘和穀雨姐姐都哄不好,讓奴婢來請您迴去看看。”此時祥兒跑來,輕聲對嗣音說這些。


    “你去告訴織菊,讓她迴稟皇後娘娘。”嗣音即刻起身,再大的事也大不過她的女兒去。


    “我去同母後說就好。”淑慎接了話,“一會子也來看齡兒。”


    嗣音頷首答應,又立定朝帝後、貴妃等人施一禮,方旋身離去。


    彥琛靜靜地看在眼底,她歸來後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幾乎都沒離開他的眼睛,方才和皇後一起聽方永祿和絡梅說弟弟府裏發生的一切,容瀾都變了顏色,可這個嗣音卻平靜成這樣,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方永祿說:若非淑媛娘娘她及時趕到,隻怕事情要一發不可收拾,當時奴才們都嚇得腿軟了,誰也不敢去勸。


    絡梅說:那周氏被打得極慘,而王妃對淑媛娘娘還不敬,娘娘便罰她跪在廳堂裏,王妃惱極了就說一些不相幹的話,娘娘又讓方總管掌她的嘴,到底是降服了。隻是那王妃性子太烈了,逼著王爺動手,要不是娘娘攔住,隻怕早沒命了。


    麵對嗣音仿佛一夜之間的成長,彥琛隱隱覺得陌生,是他太忙了見嗣音的時間太少了嗎?當初那個被賢妃掌摑後轟出翊坤宮倔強地握拳讓自己不要哭,然後糊裏糊塗迷路不知走到哪裏去的梁嗣音,還是眼前的梁嗣音嗎?


    一直一直都盼望著她成長,甚至不惜揠苗助長讓她毫無準備地去麵對別人的死亡。再痛再苦,她都挺過來了,自己當初怒極失心的一巴掌也沒有打散她對自己的情,梁嗣音她真的開始強大了嗎?


    “朕可以安心了?”彥琛心內靜靜地問自己,有一些酸,有一些疼痛,更有一些舍不得,可是舍不得什麽呢?


    “父皇那麽疼初齡,此刻她正鬧覺哭呢,父皇不去看看?”淑慎來向帝後稟告嗣音離席的原因,伏在容瀾膝下吃著果子,笑吟吟地對彥琛說,“父皇今天都沒怎麽抱過齡兒呢!”


    容瀾笑道:“平日裏盡吃醋,今天來賣乖了。”卻也順著孩子的話說,“皇上去瞧瞧吧,初齡這幾天脾氣怪得很,鬧覺的時候誰也哄不好非得自己累了才肯睡,許是換了地方的緣故。”


    彥琛被這母女倆的默契弄得心裏起了愧疚,自己是不是流露出那些不該有的神情了?堂堂的皇帝到了這個年紀,竟然還會像個情竇初開的年輕小夥子?


    “朕去瞧一眼。”他欣然接受,起身離席。


    眾人見皇帝起來,自然也都起身,皇帝擺手示意大家繼續,靜靜地走了。


    宋蠻兒正坐在耿慧茹姊妹倆身邊,正拿手巾擦吃了烤羊腿的手,一邊說:“一個才走,一個跟著就離了,這是有多膩歪呢,這麽一會子功夫都舍不得。”


    耿慧茹拉拉她的衣角說:“你越發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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