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的種種,讓梁帝的頭疾愈見嚴重,昏昏沉沉地一宿無眠,此時還臥於榻上。自打任九籬來稟報後,他便再也沒能入睡。臥榻之側,早有人在暗中覬覦偷窺,讓他惶惶難安。苦於抓不到睿王和梁庸的把柄而無法將他們治罪,讓他怒意久久難消。


    有聲音在簾外輕輕響動,折騰了一夜,鄭有榮原本是強撐著眼皮子的。見外麵有動靜,走出去看了看情況,原來是朱托在外求見,便又忙進內稟告:“陛下,玄衣司朱掌尊求見。”


    “朱托?”梁帝猛地起了身來。


    朱托進了殿中,腳步還未站穩,便被梁帝催促:“怎樣?查到什麽了?”


    見梁帝如此急迫,朱托反倒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躊躇片刻後,道:“陛下,崔玉已經找到了。”


    “說吧,他到底是誰的人?”梁帝閉了閉目,又冷冷地命令:“說。”


    朱托道:“迴陛下,臣親自查證,崔玉受德王恩惠頗深。”


    “允昆?怎麽會是他?”梁帝既震怒又無法相信地立起身子,在殿中踱了幾步,方道:“傳崔玉來,朕要親自審問他。”


    “陛下,崔玉已經在外麵侯著了。”朱托說時,侍衛已經將崔玉押了上來。


    “跪下。”侍衛將崔玉踢跪在地後,又解開蒙著他眼睛的布條。


    “這是……”茫然的崔玉環顧一下四周,心下駭然,隻覺自己身在天宮一般。迴轉頭,見眼前坐著一人,隻身著中衣,外麵披著一件大氅,似還未曾梳洗,但目光一經碰觸,便將崔玉駭得如驚弓之鳥,不敢再抬頭看他。崔玉自小是山野村夫,何曾見過這等貴人,低下頭,忽想起自己平生從未結交過什麽大人物,眼前的人必定是德王德王。便忙叩頭道:“草民見過德王殿下……”


    “德王?”旁邊的一名侍衛正待喝罵,被梁帝用手勢阻止。朱托見勢,心領神會,對崔玉道:“崔玉,你不是說有話要跟德王說嗎?如今可以把你想說的一並說出來了。”


    崔玉似已沒有先前那麽緊張了,連連叩首之後,朗聲道:“殿下給草民治腿疾不說,還給草民配了宅子配了媳婦,殿下真真是草民的再生父母,也是人間的活菩薩,草民實在是無以言謝。殿下有什麽差遣,但請吩咐,草民即便刀山火海也是萬死不辭。”


    梁帝已是氣得發抖,但竭力地控製住,“本王不需要你做什麽,但你可還有什麽請求?”


    崔玉忙又叩首,連聲說道:“草民不敢,草民隻有一個小心願,既然來了京城,就期望能見到草民的叔父,望殿下成全。”


    梁帝忽然隨手拾起身邊一物,擲了出去,繼而又大吼一聲:“滾出去。”


    崔玉又驚又懼又是茫然不解,一時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正愣怔間,身子已被人架了出去。


    侍者端來洗漱水,梁帝又一陣肝火往上湧,捧著自己發脹的腦袋,將身邊侍者手中的水和盆推落在地。


    “陛下息怒啊!”鄭有榮見勢,上了來,示意侍者趕緊退下。自己則上前安慰道:“陛下,事情還沒有最終定論呢,說不定事實並非如此。”


    梁帝冷哼一聲:“事實人證俱在,還要怎麽查?來人呢——”


    不過一時,有兩名侍衛應聲而進。梁帝大聲怒喝:“傳任九籬來……”


    ......


    睿王府裏,一名護衛飛奔進書房裏,說話聲還是連唿哧帶喘的,“兩位殿下,剛剛宮中傳出消息,朱托已經進宮見了陛下,陛下也下令讓任九籬帶兵控製住德王府。”


    “好。”睿王猛地一拍書桌,目中一股狠意。


    朱軼郎站了起來,“兩位殿下,那朱某這就去德王府。”


    睿王道:“朱先生,那你可得小心了。”


    “兩位殿下放心,朱某一定能將事情辦得妥帖。”


    說罷,朱軼郎匆匆離去。


    ……


    德王府的正門,一名三十來歲手裏舉著幡旗的相士正路過,他不經意間朝宅門裏瞥了一眼,卻忽然停佇著不動了。眼睛一直朝裏探個不停,又連連歎息。


    “做什麽做什麽?大清早地晦氣什麽呢。”門房終於忍不住要將他趕走。


    “不是在下晦氣,而是這幢宅子有一股邪氣,馬上要麵臨不祥之兆了。”


    “胡說什麽。”門房怒目圓睜,掄起拳頭作勢要打他。


    相士不為那拳頭所迫,“你們聽我說,這宅子真的有股邪氣,得趕緊消了才好,不然這一大家子可都要遭殃的。”


    “這裏是什麽府你知道嗎?這可是當今陛下皇長子的府宅,能有什麽事?”


    那相士雙目瞪得溜圓,忽地像是反應過來,“那難怪了,我正巧看著一股邪氣衝撞了王氣……”


    “找死啊你。”那門房終於忍無可忍,直接動手將他推搡出去了。


    “大清早的,吵吵囔囔地做什麽?”恰在此時王府的管家正要出門,見這情形一臉不悅。


    “管家。”門房躬身哈腰地陪著笑。


    管家問:“怎麽了呀?”


    門房指著相士道:“這個江湖騙子,竟膽大包天,騙到王府來了。”


    管家斥罵:“沒見識的奴才,給幾錢銀子不就打發了。”


    那相士竭力地辯解:“管家老爺,我可真的不是騙子,我也不要銀子。這王府是真的有一股邪煞之氣,若不趕緊化解,隻怕災禍就降臨了。”


    “大膽。”管家聽他這麽一說,頓時心裏也來了氣,“趕緊轟走趕緊轟走。”


    “管家老爺,在下說的是真的。哎呀,完了,完了!”相士捶胸頓足地樣子,掙紮著就是不肯走。


    “什麽完了完了。”管家怒從中來,又從懷中掏出幾枚碎銀子,扔給他,“快走吧。”


    “不是,我不要。管家老爺你要相信我。”幾個家丁見他還是不肯罷休,不願對他再客氣,兩個人上前架著他準備將他抬出去。一群人正在推搡之間,隻見一名家丁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管家在一旁看到,“跑什麽,大清早的趕著投胎啊?這麽心急火燎的。”


    那家丁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邊喘一邊說:“管家,不好了,任統領領了陛下的令帶著一群人來說是要管製整個德王府。他們,他們就在後頭。”


    “什麽?”管家臉色煞白,朝家丁手指的方位望去,雖隔得遠,但隱隱約約確實是任九籬的身影。管家忙喝令那兩名架著相士的家丁大喝道:“將他帶進府裏。”


    相士又一邊掙紮一邊唿喊:“哎呀,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不進去,不進去了。”


    但任憑那個相士如何抗拒,幾名家丁將他連架帶推往門裏送。與此同時,管家也飛快地進了去,直往府裏的正殿飛奔而去。


    沒過多久,德王府的大門緊閉上了。任九籬等人圍在府外,隻等梁帝的下一份旨意。


    又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辰,相士走進的德王的書房。


    還不到三九嚴寒的天氣,書房裏卻放了兩個暖爐,縱便如此,德王身上還是裹著厚厚的氈毯,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朱軼郎見過德王殿下。”


    德王見了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原本冷到有些僵硬的身軀總算繃得不那麽緊了,攔住正要下跪的朱軼郎,“原來是朱先生,聽說先生神機妙算,請先生給本王算一卦吧。”


    “好。”朱軼郎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副笅杯,往下一擲,看罷卻是臉色大變,久久不能開口說話。


    德王見他神色,已料知不吉,不由將自己裹得更緊了些,又問:“怎麽,不好嗎?”


    朱軼郎聽他顫著聲音,知道他心裏已經清楚是大兇之卦,便岔開話題:“殿下要不寫個字吧。”


    德王從氈毯裏伸出手來,顫著手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


    朱軼郎一看,見那紙上的字是:叱。臉色更見難看。


    德王哆哆嗦嗦著問:“怎麽,這字不好?”


    朱軼郎沉默了很久,最後終於開口:“不好,大兇。殿下是犯了過錯,擔心被叱責吧?”


    德王並沒有開口,牙齒卻不住打顫。朱軼郎繼續道:“叱字左為口,右為匕。口在東,預示著東窗事發。匕在右,預示著受此事牽連會引來殺身之禍。而方才的卦像,更是滅門之禍。”


    “滅門?”德王癱軟在了地上。


    “不急,此事倒也可化解,如若在下所猜沒錯,殿下所犯之事必定是衝撞了陛下。就看殿下所選要不要將此事化而為小?”


    “怎麽化小?請先生明示。”


    ......


    約摸半個時辰後,德王顫動著手用咬破的指尖和著淚在一筆一筆書寫著,淚水時而打濕眼眶,時而滴落在絹帛上,幾次令他無法繼續。


    忽然,書房外響起一陣喧鬧聲:“王妃,殿下下令誰也不能進去。”


    “誰敢攔我。”德王妃斥喝一聲,說著便不管不顧地推門而進。“殿下,府外是怎麽迴事?真的是陛下下令將王府圍困的嗎?到底出了什麽事?”


    “什麽都不重要了。”德王忽然心緒淡然了一些,擺了擺手,示意王妃不要再問。


    “殿下,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快告訴妾身。”德王妃依舊不依不饒的。


    “父皇什麽都知道了,我的帝王之路徹底無望了。”


    “帝王之路?殿下你……”德王妃震驚詫異,她竟從來不知道自己同床共枕了將近有二十年的丈夫竟然深藏著這樣的心思。


    “你不知道吧?連你都不知道吧?”德王忽然艱澀地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越發執狂,笑到最後德王妃已經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笑還是在哭。


    “我不知道。可是陛下到底知道了什麽?殿下又做了什麽?”


    事已至此,德王也終於覺得坦白:“那夜皇祖母壽宴,蕭白說出那兩本書的下落令我心動不已。於是我就派張三前去,哪想到中途竟然殺出個褚昂久。張三被抓後,我整日地提心吊膽,食不知味睡不安穩,卻不知道此事被四弟派來潛藏在府中的人探聽去了。四弟逼著我和他聯手殺掉張三和郭本。我和四弟分別動用了養在宮中的暗線,將兩人除掉了。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如今,父皇已經查出來了,他已經知道那兩名禁衛軍都是我的人。”


    “殿下,你怎地如此糊塗,你怎敢去覬覦太子之位?”


    “這個位置誰不覬覦?你以為允昇不覬覦,允晏不會覬覦嗎?我又為什麽不能去想?我是父皇的長子,我才是長子啊!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心裏時常痛恨母妃,恨她為何不早點死去。我每時每刻都會盼望,她早日死去。那樣,我也就能被養到皇後膝下,也許那個太子位置就可以騰出來給我。我也痛恨太子,大家都不是嫡子,他憑什麽就能被父皇冊封為太子?後來,我總算盼到母妃過世,可我還是沒有機會。我學著太子的一言一行,與人為善。可他們幾個還是敬重太子,對我卻避而遠之。後來,父皇冷待太子,我以為我得到了機會,可哪裏能想到他又開始重視四弟。我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麽,我才是真正的皇長子啊,為何大家都對我視而不見?”


    德王妃聽著丈夫的話,半是驚恐半是憐惜,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個時時笑麵和善、與世無爭的丈夫,竟是終日戴著麵具的一個人。一時間,她像是被什麽哽住了似的,想開口卻始終不能說話。


    “嗬,嗬嗬嗬……我又哪裏能看得透,不是我的終歸不會是我的。”說著,德王竭力地舉起手中的酒杯,準備一飲而盡。


    德王妃眼疾手快,衝上來一把摔去他手中的酒杯,哭喊著:“殿下,你若這樣撒手而去,我們這一家老小又該何去何從?你若走了,我們又該怎麽辦?”


    德王忽然心緒平靜了一些,唇角泛起一絲苦澀,“那位朱先生說得對,隻有我死才是我們德王府唯一的出路。垂拱閣的罪我且獨自擔下,我隻犯了這麽個過錯,若沒了,父皇也就不會再追究了,我們德王府還能照樣延續下去。若不然,等待父皇降罪,終將會禍及你們。將來若是太子登基,你們可保無憂。將來若是四弟登基,今日之事也是他欠著我的,但願他還有這點良心,能承我這情。這裏我還有一封書信,你且收著,將來若有需時,且拿出來。”


    “殿下,你莫這樣想。你畢竟是陛下的兒子,他不會對你怎麽樣的。日後,不求別的,咱們做個閑散王爺便好。”


    “你不了解父皇,當年皇祖父就是父皇給慢慢毒死的。”


    德王妃聽了這話,滿目震驚和恐懼,跪著摟住身旁的丈夫。德王又搖了搖頭,“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今生若得不到那個位置,苟且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可是……”


    德王容色慘淡,眸光沉斂,反而沒有了先前的懼怕,“沒有可是了,我這一輩子都不得父皇歡心,他是不可能容下我的。”


    說罷,一把推開德王妃,拿起書桌上的酒壺,一傾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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