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一騎白馬在官道上飛馳,慕容卿本是坐在前麵,出了壺關後卻被穀仲溪強行扯至後麵,一時間隻得拽著穀仲溪袍角,除了高大的後背堵在臉上,啥也看不見。


    然而慕容卿並不惱怒,想著這一夜的事情,總是忍不住想笑,時不時竟發出簡短的“哈哈”聲。


    數次後,穀仲溪終於輕歎口氣,咕噥道:“有什麽好笑的,真的是……”


    慕容卿笑意愈盛,戳了戳穀仲溪的後背道:“我說秦大人,名氣不小啊!人在江東,名聲都傳到並州了!”


    穀仲溪沒好氣道:“有什麽名聲,那庾將軍本是舊識罷了。”


    慕容卿又道:“鏡湖令是個什麽官兒?一座縣城的縣令?”


    “不是……”穀仲溪本想沉默以對,想了想,還是淡淡道:“鏡湖山莊是處冶鐵之所,我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實際上什麽都沒做。”


    “哦!原來是官營冶鐵的頭頭,那可是舉足輕重啊!怕是有不少人想拉攏你,也有不少人想陷害你吧!”


    “你倒是很通透!”


    穀仲溪不禁心中一怔,對於朝堂人心,自己本不想揣度,也不願揣度,但有時候真的身不由己,反觀慕容卿,卻是信手拈來。


    “那是自然,我那幾個哥哥,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這些心術手段,我見識的多了。”


    穀仲溪啞然失笑,揶揄道:“所以扯個什麽吳郡容家劍侍這種謊話,你竟然都臉不紅心不跳?”


    “那不然怎麽辦?”慕容卿冷哼一聲:“若不是他是個守關將領,早被我一劍殺了!”


    “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慕容公主。”穀仲溪輕笑一聲,猛夾馬腹,策馬越過一條淺河,河水早已幹涸,隻剩下一道毫無活物的河床。


    “你這是什麽意思?”慕容卿沒好氣地又捅了下穀仲溪後背:“難道在你看來,我就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人嗎?”


    “這倒不是,”穀仲溪淡淡道:“沒事,我就隨口說說,你嘛……還行……”


    “什麽叫‘還行’!”慕容卿氣了個七竅生煙,若不是坐在穀仲溪馬背上,真想一掌揮過去。


    然而穀仲溪卻笑笑,反而不迴答了。


    兩人沉默許久,白駒翻過一道山崗,在一段平坦但無比荒蕪的道路上飛奔。


    “其實我很好奇,”慕容卿突然道:“你既然走的很急迫,又趕著去晉陽,為何出城後還要騎馬?飛過去豈不是更快?”


    穀仲溪輕哼一聲,揶揄道:“怎麽,你現在不怕高了?”


    “怕啊……但是也還是想盡快把圖送到嘛!”


    “沒辦法,隻能騎馬。”穀仲溪無奈道。


    慕容卿頓覺訝異,問道:“這又是為何?”


    “我累了。”


    穀仲溪硬邦邦地甩了了三個字,氣的慕容卿直翻白眼,半天沒說話。


    半晌後,穀仲溪道:“其實……你可以想想,若是我棄了馬,一路飛過去,有什麽破綻沒有?”


    “飛便飛了,能有什麽破綻?”慕容卿一臉不屑。


    “快馬加鞭要兩天兩夜,我若是往晉陽方向直接禦氣而行,怕是一日內可至,那這消息要是龐淳知曉,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想……覺得你腿腳很快?”


    “當然不是,他會覺得我身上疑點更多,怕是後麵就麻煩了。”


    “這個龐淳有這麽謹慎嗎?怎麽看不就是個色迷心竅的自大狂嗎?”


    “表麵罷了,”穀仲溪不緊不慢道:“從他看出這軍機圖是真貨時,就意識到此事已然超出他的掌控範圍,隻能由刺史定奪,所以沒必要在我們麵前演戲。”


    “所以你說他之前那副倨傲急色的樣子,是裝的?”


    穀仲溪點點頭道:“我覺得他不過是想讓自己顯得不學無術而已,大約是故意示弱罷了,畢竟這也算是種保命法子。”


    “男人真複雜。”慕容卿沒來由來了句。


    穀仲溪笑笑道:“不是男人複雜,有可能隻是公主殿下沒腦子……”


    氣得慕容卿又想死命捅下穀仲溪的後腰。


    兩人往北行了許久,本隻是一條道,但行至月落星稀時,卻遇見了一處岔路。


    “怎麽走?”穀仲溪駐馬問道。


    “你問我?我可不知道!”慕容卿一臉愕然。


    “還以為你對並州地形十分熟悉呢。”穀仲溪輕輕運氣,飛身躍至天空,四下迴望,很快便落於地麵,滿麵無奈。


    “能看到什麽?”慕容卿也下了馬,左看右看,隻是夜已深,視野實在不佳。


    “目力所及無一絲燈火,也沒見到村落。這一帶可真夠荒的。”


    穀仲溪沉吟片刻,就地坐下,掏出了個火折子丟給慕容卿。


    “怎麽,你想在這裏過夜?”慕容卿一臉不情願:“這裏連個背風處都沒有,怕是會睡成風幹屍啊!”


    穀仲溪卻未迴話,迅速掏出身上的軍機圖,就地展開。


    “來,看看!”


    慕容卿瞬間領悟,歡喜道:“我怎麽沒想到此法!一直就把此圖當做是個差事了!”


    言語間,火折擦亮,小心翼翼靠近圖紙,在一片微光下,穀仲溪很快找到了壺關的標注,再往北,看到一東一西兩座小縣,東邊的叫襄垣,西邊的叫銅鞮。


    “走哪邊?”慕容卿盯著看了半晌,沒看出個所以然。


    “走銅鞮往北有幾段山路,走襄垣的話可以緣河而上,從路程上來說,定是走襄垣更快。”


    “那就走襄垣唄!”


    “不過……襄垣和其他縣城相距較遠,怕是很難休整了。”


    “要什麽休整,在山裏麵待了月餘,我都沒嫌棄,如今不過兩日時間,哪會在意!”


    “行吧!”


    穀仲溪淡淡一笑,收了軍機圖,就準備翻身上馬,哪知慕容卿叫道:“換換!我要在前麵!”


    穀仲溪訝異道:“你為啥想在前麵?”


    “因為前麵……視野好啊!不然,你為啥要在前麵?”


    穀仲溪兩手一攤:“因為坐前麵的人被風吹的厲害,而且若有暗箭,前麵的人肯定先死。”


    慕容卿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


    “那,你要坐前麵?”穀仲溪撫了撫馬嚼子,迴身問道。


    “……我……聽你的。”


    兩人再次啟程,慕容卿麵前自然還是高大的後背,但此時卻不再嫌棄堵得慌,甚至有時候想輕輕靠一靠,覺得很溫暖。


    “那軍機圖,你都能看得懂嗎?”慕容卿忽然問道。


    “也不算都能看懂,但大致不差,怎麽了?”


    “我隻覺得這些山川地貌放在那小小的圖上,看起來跟天書一樣。”


    “看看山川地貌倒是還好,我隻是看不懂匈奴人的布局。”


    穀仲溪此時駕著馬,眼前似再一次浮現軍機圖上的內容,心中有一絲隱隱的落寞。


    若是諸葛稷在這兒,定能一眼看破其中奧妙。


    “看不懂布局?可我覺得,你已經很聰明了啊!怕是跟我三哥差不多。”


    “你三哥?慕容光嗎?”


    “其實他名字叫慕容皝,起化名的時候做了些刪減。”


    “原來如此,隻是我還差得遠呢,大約你三哥和稷哥是一類人,飽讀詩書,學透古今,方能智謀出眾,我或許沒那麽笨,但對很多事情,真的是想不通,想不透。”


    “你要想透啥呀?匈奴人的作戰計劃嗎?我倒是覺得沒有那麽難懂呀!”


    “哦?那你說來聽聽,我是不大理解,這壺關明明是並州內的一座小城,而帝都洛陽眼下卻暴露在魏郡和平陽郡之下,為何匈奴人不直接從此二處出兵,反倒非要圍困壺關?”


    慕容卿沉吟片刻道:“你說的有些道理,可是你忘記了地勢和軍勢。”


    穀仲溪疑惑道:“地勢我曉得,軍勢是個什麽東西?”


    慕容卿抬手在穀仲溪後背上比劃:“你看呀,司州西側為平陽,東側為魏郡,帝都洛陽恰在中間,看起來好像平陽與魏郡能直擊洛陽,但實際上洛陽周遭山脈眾多,水係繁雜,又有東海王駐軍堅守,似鐵桶一般,這等軍勢,哪裏是那麽好擊破的。而且帝都洛陽不過是大晉皇帝所在之處,即便攻滅,司馬家還能再立新皇,大晉的天下仍在永續。”


    “所以匈奴人的真正目的不是隻在洛陽?”


    “當然不是!逐鹿中原,占據更多更廣袤的土地才是他們的根本目的!”


    穀仲溪怔怔發呆,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從如此高的角度去看一些事情。


    或許跳出原本的思維,便可察覺真相?


    那關於陰陽家的事……


    慕容卿還在繼續分析著:“而且壺關不僅扼住太行陘的咽喉,更生生將匈奴人的地盤斷為兩節,首尾不能相顧。劉聰的手中再有千軍萬馬,沒有壺關,軍隊隻能憋在太行山內。但晉軍卻有更多的選擇,自壺關出兵,可徑直攻擊匈奴人的平陽首府,也可奇兵突襲魏郡,奪迴失地。所以收複壺關是劉刺史的一招狠棋,真真像一把鋼刀插在匈奴人背上!”


    穀仲溪的思緒隨著慕容卿的話語翻騰,不僅僅是瞬間破開迷霧看透了整個並州戰局,更讓自己又一次重視到一個名字:“劉琨”!


    甚至心底隱隱想起,吳縣的夜裏,那位眉目慈祥的老人,在一句佛號之後曾說過,是他傳信給穀仲周,告知司馬睿、劉琨和諸葛家的動向,讓自己盡早入世。


    所以冥冥中自有天意,自己與諸葛家最後的傳人成了朋友,見識到睿王殿下的處境還受了召任,現在,又要見到劉琨了!


    這到底是天意,還是人為!


    一時間,穀仲溪背後竟泛起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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