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石板道兩旁,石砌宅舍鱗次櫛比,臨崖依樹的好位置,多是有些身份的長老所占。


    穀仲溪帶著烈吟冬與小玉穿過窄巷,直奔最裏側一間寬敞恢弘的三進石宅,行至門前,烈吟冬的臉色已極為難看。


    這宅子是烈家塢堡內形製最好的宅子,自然屬於塢堡地位最高的人。


    烈驚鴻。


    宅門半掩,穀仲溪直直推門而入。


    烈吟冬與孫小玉跟入宅院,登時倒抽一口涼氣。


    四方小院內,滿牆滿地的鮮血!


    五名黑衣人排排歪倒在牆根,皆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看樣子已然氣絕。


    烈吟冬箭步上前,抬起第一名黑衣人的下巴細看,登時縮了手。


    不是別人,正是請來為慕容卿醫治的長老。


    另外四人,烈吟冬掃了一眼便知,皆是烈家長老。


    平日裏高高在上,在塢堡內幾乎可以橫著走的長老們,如今盡數成了屍體!


    烈吟冬心中大駭,迴身直直盯著穀仲溪。


    怪不得穀仲溪肩上有傷,受這五人齊攻,還能盡數斬殺的,隻帶一道傷,已然是絕頂高手了。


    然而穀仲溪一言不發,隻推開一側的廂房,房內立即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


    孫小玉看的分明,那房內躲了數名婦人,帶著孩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穀仲溪卻也並無其他動作,隻冷冷掃了一眼,反手又將門帶上。


    孫小玉微微皺眉:“穀大哥……這是?”


    “堡主的家眷。”穀仲溪隨口迴道,轉身走向正廳。烈吟冬與孫小玉相視一眼,忙快步跟上。


    正廳後的內室,屋門輕掩,門內傳來陣陣怒罵,一聽就是烈驚鴻那蒼老但氣勢十足的聲音。


    穀仲溪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目光向烈吟冬示意。


    烈吟冬一臉驚疑,緩步上前,手在門上停了片刻,終究咬咬牙一把推開。


    怒罵聲戛然而止。


    越過烈吟冬的臂膀,孫小玉看得清清楚楚。宅內躍動的燭光下,烈驚鴻披散著滿頭白發,被綁縛全身,一個肩窩滿是血跡,身子頹然歪在牆角,正瞪大了眼睛打量屋外來人。


    內裏一具胡床上,慕容卿閉目調息,平靜若水,在其身邊,還立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不過十來歲模樣,正哆哆嗦嗦,兩腿戰栗。這個人,孫小玉是見過的,好像是烈驚鴻才納不久的小妾。


    “你們在這聽聽吧,我去正門守著。”穀仲溪撂下一句,翻身便走。


    烈吟冬有些不可置信地邁步進屋,剛抬腳便聽聞烈驚鴻的怒吼:“白癡東西!還不趕快過來給我鬆綁!!”


    烈吟冬下意識一哆嗦,正要走去,背後卻被人緊緊扯住。


    “冬哥哥,等等。”孫小玉從烈吟冬身後轉出,一雙眸子深深地打量著屋內的三人。


    “臭丫頭!枉我們烈家收留你!沒想到竟是隻白眼狼!!”


    烈驚鴻須發狂抖,衝著孫小玉破口大罵,正欲再說時,旁側“唰”一聲,一道寒光閃過。靜坐著的慕容卿眼睛都未睜開,折枝劍出鞘,雖無多少淩冽殺氣,可寒光還是掠過烈驚鴻的臉,最終印在旁側哆嗦成篩子的小娘子麵上。


    烈驚鴻大氣不敢出。


    小娘子身體一軟,直直跪下,叩首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慕容卿閉目冷冷道:“昨夜之事,你再原原本本說一遍,敢說錯或隱瞞一點,我便削去你一塊肉!”


    “是……”


    慕容卿反手將劍插在胡床上,繼續調息,淡淡道:“小玉且坐,聽一聽這幫人的卑鄙勾當。”


    孫小玉聞言,拉著烈吟冬坐下,正在烈驚鴻對麵。


    小娘子怯生生掃了眼諸人,開口道:“前日,家主要求妾婢配合演一場戲,說是眼下塢堡形勢嚴峻,唯有此法才能救塢堡,妾婢哪懂這些,家主所言,自當遵從……”


    “演戲?”烈吟冬眉頭緊鎖。


    小娘子點點頭道:“家主隻說叫我昨夜子時前後守在大石牆內裏不見月光的牆角處,待妾婢到那兒,卻未曾想有五個黑衣人齊齊跳出來,一把抓住妾婢,便要行不軌之事!”


    “是長老?”孫小玉冷冷道。


    “當時他們都蒙著麵,妾婢嚇傻了,哪還認得誰是誰,隻得尖聲大叫,可隻出了一聲便被捂了嘴巴,眼看便要被剝了衣裳,恰好娘娘及時出現。”


    “所以說,卿姐姐救了你?”孫小玉問道。


    “是……可也不知長老們在妾婢身上作了什麽手腳,當娘娘將他們打跑,把我拉到一邊時,娘娘自己卻忽然氣悶,哇地吐了一大口血,昏了過去。”


    閉目調息的慕容卿冷哼一聲道:“某種侵蝕內息的毒粉罷了。”


    烈吟冬聞言一怔:“難道是紅花毒?對常人無害,對內息受損的武者效用加倍,這是算準了卿娘子身體狀態,專程下的套啊!誰會幹出這等陰損之事?!”


    孫小玉瞥了一眼烈吟冬:“自古毒醫不分家,這等事,外麵那些長老該是信手拈來吧。”


    烈吟冬不可置信地看向烈驚鴻,後者隻一臉不屑。


    孫小玉皺了皺眉,對小娘子道:“卿姐姐遭暗算中毒,之後如何,你接著說!”


    “之後……正當妾婢欲喊大石牆的守衛來幫忙時,那五個黑衣人竟突然又跳了出來,不由分說便要抬走娘娘,妾婢上前阻擋,他們其中一人卻突然摘了麵罩……”


    “確是長老?”烈吟冬沉聲問道。


    小娘子點點頭:“既是長老,妾婢便更無法子了,隻得看著他們將娘娘抬起,趁著夜色,沿牆疾走,看看方向,竟是奔著此地來的。妾婢本還在想,是不是隻是如之前幾迴一般,隻是礙於娘娘武藝高強,才叫我做餌,結果才剛進這宅院,沒等把娘娘送入內室,家主竟迎了出來,當著院內許多姐姐和小公子的麵兒,直接伸手……伸手……”


    “欲褪我衣。”慕容卿終於睜開眼睛,十分平靜地看向孫小玉,但目光中,分明有強行壓下的無盡殺氣。


    “豈有此理!竟如此急色!真是醃臢不堪!”孫小玉指著烈驚鴻怒叱道。


    烈驚鴻一聲冷笑。


    “倒也不完全是急色,”慕容卿淡淡抬眼:“他大約是想先找匈奴人的軍機圖,或是打算尋到後立即送出去,求匈奴人退兵,說起來,還真是全心全意為著這塢堡呢。”


    “呸!賊婆娘!你引禍上山,害我族人,不得好死!”烈驚鴻怒罵著,目眥俱裂,似要瞪死在場之人。


    小娘子根本不敢看烈驚鴻的目光,聞言身子又縮了縮。


    “說的倒是好聽,若非穀公子及時現身,我還真就著了你的道!”慕容卿翻身下床,提劍緩行,直向著烈驚鴻處走去:“隻是你與五位長老合力攻擊穀公子,更仗著院內有女人和稚童的緣故處處牽製,這不僅是以多欺少,更是豺狼之心,連親身骨肉都敢拿來擋劍!虎毒還不食子,我很好奇,你究竟怎麽想的!”


    烈驚鴻毫不猶豫,咬牙切齒道:“為救烈家子弟,區區豎子,死得其所!隻可恨技不如人,未能擊殺那姓穀的!”


    “然而諷刺的是,殺人如麻的穀公子非但沒有殺掉你的稚子,反而以身相護,替他擋了長老最致命的一刀。犧牲妾室色相,犧牲稚子性命,隻為在戰前擒住我,求匈奴人退兵,這,便是你的大義?”


    “正是!”烈驚鴻義正辭嚴。


    烈吟冬忽然心頭一顫,本還以為是穀仲溪與五位長老對敵受傷,依此言,竟是為救小兒致傷,即便如此,以一敵六還能斬殺五人,重傷一人,這穀仲溪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種可怖的境界!


    “堡主……”烈吟冬悠悠開口:“如果方才穀大哥未能及時現身,此時此刻,我等已然身首異處,匈奴兵早已衝殺進來,絕無一人能生還……”


    “那是因為他耽誤了我把軍機圖按時送出去!”烈驚鴻絲毫不為所動,憤怒道。


    烈吟冬滿麵愕然:“所以,真的是你在與匈奴人私下對接?寒鳴嶺的晨霧……真的是你泄露的?”


    “是又怎樣!”烈驚鴻自知語失,但依然正色道:“區區一個塢堡,怎可能抵擋住數萬正規軍!我這是在救大家!”


    孫小玉眉頭緊鎖,厲聲道:“那為何我們積極備戰之時你不現身?偏要在大戰將至的節骨眼上行此等謀劃?你這哪裏是在救大家,明明是在害所有人!”


    烈吟冬雖坐著,可手攥成了拳頭,指甲扣進肉裏。


    “哼,隻不過陰差陽錯罷了!”烈驚鴻一副輕蔑之意,仿佛所有過錯皆在他人。


    慕容卿冷哼一聲,手上一個劍花,明晃晃的劍刃再一次搭在烈驚鴻頸上,冷冷道:“你在撒謊!”


    似料定慕容卿不會殺掉自己一般,烈驚鴻竟一反畏縮的模樣,掙著脖子道:“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問心無愧,絕無半字虛言!”


    “是嗎?”慕容卿冷笑道:“我到此地來的第一日,你連聲責問我是為何而來,各種胡亂猜測,那時你的言語就已顯出你對匈奴軍中情況並不陌生,而後匈奴人分兵夜襲,同時圍了湖畔小廬和烈家塢堡,事後我聽小玉所言,就已覺有些可疑,這寒鳴嶺兇名在外,捉我的遊梟多不敢入嶺探查,裝備如此精良的匈奴小隊如何能精準地摸到兩處,又近乎同時發難?而且很顯然,圍攻湖畔小廬的甲士比圍攻烈家塢堡的強了數倍,難道他們本就知道湖畔小廬那麽點點的地方,所住之人竟比一整個塢堡的人加起來還厲害?”


    “難道……那一夜,他們本就是為了殺穀大哥去的?”孫小玉倒抽一口涼氣。


    “難怪那夜對塢堡的進攻並不猛烈,僅靠我們這些武功不濟之人便可擊退……”烈吟冬恍然大悟。


    孫小玉眸子中閃過一道光彩,冷聲道:“看來,烈堡主運籌帷幄,進攻塢堡隻是佯攻,掩蓋本來的目的而已!”


    慕容卿目光如刀,死盯著烈驚鴻道:“所以說,烈堡主自始至終應該都是與匈奴軍方有聯係的,是也不是?”


    言語間,折枝劍用力抽打了下烈驚鴻肩窩的傷口處,烈驚鴻頓時疼得齜牙咧嘴,卻隻字不答。


    慕容卿冷哼一聲,繼續道:“而後,那匈奴主將王璋帶兵上山,堡主大人便暗地接洽,或許是訂了個口頭協議,約定匈奴軍先在林內駐紮半日,入夜後堡主擒下我,獻上軍機圖,若不成,第二日清晨便可趁大霧以大軍掩殺,逼我現身,是也不是!”


    “呸!隻可恨!!”大約是見慕容卿所言不差,烈驚鴻不再沉默,隻滿麵怒容,厲聲咒罵。


    “堡主……烈家塢堡由我父親選址於此,本就依靠山勢之險,易守難攻,為何偏要一味求著別人,不執劍在手?”烈吟冬沉聲問道。


    “你懂個屁!那匈奴鐵軍,能是我等相抗的!”烈驚鴻怒目圓瞪,一時間,烈吟冬竟有些心虛。


    “可……可是,今晨一戰,我們勝了啊!”


    “呸!僥幸取勝,就憑那姓穀得弄的那些個巨大木頭?若不是你偏要依那圖樣製,我斷然不會同意!當今世道,想活下去唯有依仗高深武學,自身實力強橫方可!我們烈家沒有世傳的絕世神功,侍奉孫家那麽多代,豈不就是為了修習月嘯之術!你爹本就窩囊,偏要受什麽先秦之盟,憑什麽烈家就要比孫家低一頭!眼下多好的機會,我叫你抓緊收了這小婦人,習得月嘯神術,你卻一事無成!現在竟還和外人聯合!烈家子弟,早晚要全完在你手裏!!”


    烈吟冬被罵到啞口無言,縮著頭很是難堪。


    “這不對,”慕容卿眉間緊蹙,扭頭對烈吟冬道:“你不要被這廝帶了念頭,此人是個巧舌如簧之徒!他所行之事皆有麵上的正道,但追其根源皆站不住腳,依他所言,因為烈家並無高絕武藝,為生存,不得已才投靠匈奴人,可是打從烈家塢堡建成這數十年來,此地該有大大小小戰鬥無數,太行陘幾易其主,若是投了匈奴人,待晉軍控製此地,豈不是塢堡死絕之時?可為何還能幸存?”


    慕容卿忽而揮劍對準烈驚鴻,又道:“別跟我吹什麽晉軍你也有所打點,若有這等斡旋兩方的能力,你早已不甘屈居於此,隻做個小小堡主。我料你和匈奴軍中聯絡之人該是僅限某一位地位高絕的掌權者吧,而且應該交情匪淺,卻有意掩人耳目,不為旁人所知,否則寒鳴嶺的虛構出的兇名當對所有匈奴兵士無用,這小小山頭,早已被大軍掩殺!”


    說話之時,慕容卿看得真切,烈驚鴻的眸子中分明閃過一絲慌亂。


    “卿姐姐言中了!”孫小玉沉聲道:“可究竟是什麽樣的原因,竟能讓他與匈奴軍中的掌權者建立如此隱秘的親密關係?”


    “烈家除了玉工之術,別的當真沒什麽了吧,沒錢財,沒武功,也就占了個好山頭。況且這年頭流匪遍地,這太行陘上,有的山匪都比烈家塢堡更有實力呢。”烈吟冬也不明就裏。


    正當眾人思考之際,旁側忽而傳來怯生生的一句:“會不會是……那樁事情?”


    眾人猛然看去,竟是烈驚鴻的小妾,一臉驚慌,支支吾吾。


    “你說的是什麽事?”烈吟冬飛快問道。


    “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敢亂說,就把你丟鷹愁澗喂狼!!”烈驚鴻突然咆哮,惡狠狠道。


    小娘子一個激靈,再一次瞥了眼烈驚鴻,吞了口口水,深吸口氣,勇敢道:“就是……采陰補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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