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鳴嶺的山水,穀仲溪即便不睜眼,也似乎可以看得見。


    自打入嶺,平日裏除了鑄造兵器、殺人,便是坐地練息。可即便再有吐納天地之意,逍遙遊真法九層境界到現在也隻觸及六層的門檻。


    六層,驅物境,顧名思義,不應該是能夠破萬物本相,驅使一應物件麽?


    可穀仲溪能驅使的,唯有自己用千鍛法鑄造的兵刃。


    即使是青竹的折星,也完全沒有感應。


    時常入定,似乎對武學沒有什麽特別的提升,倒是一直讓神台保持清明,周遭事物細微的變化如明鏡般印在心裏。


    隨風搖曳的樹梢,林間歡躍的山雀,以及,正從山下緩緩靠近的折枝劍。


    每柄千鍛劍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就好比諸葛稷的紫煙乃逍遙之劍,折枝便是靈動若水。


    至於自己背後這柄,怕是這個特質,除了自己,再無人歡喜了。


    流雲如梭,光線明暗交替,將穀仲溪的臉印得變幻不定,可即便折枝劍愈來愈近,穀仲溪始終似一塊石雕般,毫無動作。


    上山道上,一個清瘦高挑的背影緩步而行。


    本來孫小玉吵鬧著要跟慕容卿一並上山采那石碎補,可慕容卿隻說想自己走走,打發小玉去調運內息了。


    慕容卿也需要一個空寂的環境,好好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


    很顯然,“秦溪”重新出現時,自己是亂了。


    如若往常,在林中殺盡那一隊追兵後,定會在夜色中快速潛行下去,直到抵達壺關,將重要之物盡快交於守關晉將。


    可就這麽鬼使神差地衝迴湖畔草廬,一頭撞進最兇險的地方,再到現在,又被困在塢堡之中。


    兵貴神速,可自己身負的使命,已然捱了又捱。


    除非塢堡擁有足以抵抗匈奴大軍的能力,令匈奴人不敢輕易掩殺,在削弱匈奴人的兵力後,自己衝殺出去,將匈奴人的目標帶離。


    否則這份軍機圖,隻能爛在自己的身上。


    可單憑現在的自己,下山就是個死。


    是穀仲溪的話,會願意幫自己突出重圍嗎?


    慕容卿不敢想,畢竟那天話說的很絕,人也傷的很透,雖然在樹下聊了一會,但時至今日,不僅其身份也不願透露,甚至連人都不見了。


    邊想邊走,慕容卿如晨露般的麵容愁雲密布,忽而聽聞水聲隆隆,再抬頭時,後山的飛瀑已就在眼前。


    瀑入淺池,匯成涓涓山澗水,直向山下泄去,四周水霧彌散,隱約看見數叢茂密的角形大葉正附在石壁上,看樣子,正是上好的石碎補,可那位置離地麵足有三丈之高,石壁濕滑,毫無落腳處。


    慕容卿不禁眉頭緊鎖,咬咬牙,暗暗運息,簌地騰躍而起,一蹴躍至草藥旁側的半空中,對著草葉一把薅下。


    待身子落地時,衣裳已濕了小半,鞋靴也全浸在淺池中,可再看手中之物,隻抓了一把葉子,最關鍵的根莖卻一絲也沒撈到。


    慕容卿甩掉手中葉子,仰麵細看,卻見那根莖竟有胳膊粗細,牢牢生在石縫之間,看起來極難撼動。


    好藥材是好藥材,可自己誇下的海口莫非無法實現了?


    慕容卿一皺鼻子,錚一聲,折枝劍出鞘,山瀑前登時一片華彩,印得淺池如若有驕陽墜入。


    “折枝折枝,這下真用來砍樹枝了……”


    慕容卿沒好氣地咕噥一句,再一次提息而起,不避澗水,腳尖點上石壁上凸起的幾處,借力再次躍至草藥邊上,揮劍斷莖,左手握住根莖時,身軀已然開始下墜。


    本想順著這下墜的力道至少扯下一節,卻不知這東西竟然無比堅硬,死死攥住的左手受了巨力,直接將力道傳至左臂,大臂處陡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幾乎昏死過去。


    慕容卿趕忙放了手,堪堪落地,身子已失了平衡,撲通整個兒摔在池中,心知是左臂的骨傷被再次扯裂,一時間疼到根本爬不起來,雖有明晃晃的陽光,可卻渾身濕透,滿臉苦笑。


    “又丟人了唉……”


    慕容卿一聲哀歎,索性坐在水中抬頭再看那飛瀑旁的草藥,卻驚見一道白衣自崖頂飄然而下,就這麽懸在半空,正停在草藥邊上,遠遠問道:“你要采這藥?”


    瀑水轟鳴,可這話語聲卻如絲毫不受影響一般直接在耳畔響起,慕容卿一時以為遇了山中精怪,驚駭之下,連滾帶爬從水中站起,迷蒙水霧間,卻忽而覺白衣身影有些熟悉,再定睛細看,透過炫目的日光,竟是穀仲溪!


    多日消失不見之人,此時負劍在背,白袍飄飛,遙遙看著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慕容卿聲音顫栗,橫劍自護,顧不得衣裳濕透,漏了胸前一片雪白,隻怔怔望著這幕奇景。


    穀仲溪啞然失笑,不待慕容卿再語,已然將這一株石碎補連根拔起,飄飄然落至池麵,離慕容卿兩步之遙,卻隻腳尖點水,還是飄著的模樣。


    慕容卿下意識往後跳猛跳,一陣水聲紛亂,身影騰空而起,卻一腳踩到濕滑的石塊上,登時失去平衡,眼看又要栽到水裏。


    穀仲溪眼疾手快,堪堪趕上前拉了一把。


    “我若說,我便是不人不鬼,你信麽?”


    觸及手指,溫暖如玉,周身竟有一些迷人的氣息,慕容卿看的分明,眼前已有些褪去孩子氣的臉上閃過一抹淺淺的笑意。


    當然是人,還是故人。


    “你……一直在這裏嗎?”


    慕容卿站定身子,有些尷尬。


    “嗯,我在山頂入了定。”穀仲溪淡淡道,目光自慕容卿胸前掃過,瞬間移開,隻抬首望向飛瀑。


    慕容卿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些衣衫不整,忙跳上岸,背過身子,仔細整理衣服,可幾乎全身濕透,再怎麽整理,透過黑色的布料,總能勾勒出曼妙的曲線。慕容卿愈加覺羞赧,一時間麵若緋霞。


    “你要用這草藥?”


    穀仲溪目光從崖壁上的石碎補收迴,翻看著手中植物。


    “還不是你的好徒弟烈小公子,說是隻潛心修習一樣,選了醫道,這會兒正製作調養骨折的藥粉呢,若不是看你麵子,我又怎會專程為這一味藥跑這一趟!”


    慕容卿理好衣服,深恨自己竟在這男子麵前出了如此大的醜,心裏憋悶,故意忿忿道。


    穀仲溪嘴角有笑意:“原來如此,卻是苦了公主殿下了,但其實,我並未收他為徒。”


    慕容卿一聲輕哼:“你不承認,他可是時時念著你的教誨呢。”


    “那給你吧。”穀仲溪一伸手,直接將一大塊石碎補塞到慕容卿手上,入手極沉:“公主殿下舍命為烈小公子求取藥引子,自然更是烈小公子的師父。”


    慕容卿一臉愕然,一肚子氣卻啞口無言,未曾想自己在這看似木訥的男子麵前,竟占不上一絲便宜。


    “……我不管,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為他解了惑,自然是他師父,我這一身濕透,臂傷複發,皆拜你所賜!”


    “哦?還有這邏輯?”穀仲溪笑道。


    “當然有!你欠我的!”慕容卿故作不悅。


    “好啊,那你說,我該怎麽還你?”


    穀仲溪淡淡迴了句,身形一動,已然從池中飄到了岸上。


    未曾想答應的這麽爽快,一時間慕容卿竟啞口無言,半晌吱了句:“我……沒想好。”


    “行,悉聽公主殿下安排。”穀仲溪隨口答應,卻忽然望著山下正色道:“不過公主殿下來的趕巧,現下怕是塢堡裏已然急成一鍋粥了。”


    慕容卿聞言一怔,隨穀仲溪的目光望去,山下層林若海,偶見的空曠地上,密密麻麻的甲士正合圍而至。


    “匈奴兵!”慕容卿大驚失色,再也顧不上濕噠噠的衣服,隻捧著石碎補快步往下山道走去:“果然還是來了!”


    “已過了好幾日,這匈奴人的動作倒確實不快,看來你所竊的軍機圖,其重要性不過如此嘛。”


    穀仲溪飄然閑步,寥寥幾句,卻將慕容卿氣到直接閉了嘴巴,心中咒罵道:“以前怎不見此人如此嘴利!真是看走了眼!”


    不消片刻,兩人已穿過層層梯田果林,走入石屋區域。張目遠眺,山下匈奴兵如蟻頭一般攢動。


    “那麽穀先生,穀大俠,如此危局,你作何打算?”


    穀仲溪淡淡一笑,負手而行,隻輕吐了四個字。


    “作壁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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