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玉驚到完全說不出話來。


    本以為容卿隻是奔著感恩來的,卻不知竟是打著這樣的算盤。


    霧氣中的聲音帶有幾分戲謔的笑意:“讓我出山?不好意思,我沒有出山的理由。不論是哪家王朝,一樣醃臢不堪,不論是誰家兵勇,一樣恃強淩弱。這世道,有什麽好救的?”


    “難道前輩真的打算在這小廬中了此一生嗎?前輩對得起為救無辜村民而一人直麵晉軍的青竹娘子嗎!”


    啪!


    霧氣中傳來清脆之聲,一聲唿嘯,一支斷掉的竹笛準確地插在容卿腳下。


    孫小玉拚命拉扯著容卿:“容姐姐,別說了!”


    容卿轉對孫小玉柔聲道:“不,我要說,穀前輩對我有恩,那我更應該舍命相諫,若你真的喜歡穀大哥,怎能容忍他就此沉淪!”


    孫小玉瞪著大眼睛,啞口無言。


    容卿朗聲道:“容某鬥膽,前輩擁有傲然於世的武藝與才華,一人可敵萬軍,卻沉溺於過往,獨自窩在這山野小廬裏,不分青紅皂白地殺戮過往的兵士,這根本就是在泄私憤。前輩或許劍術天下第一,但不入天下,何來第一?青竹娘子是鐵骨錚錚的女俠,而前輩如今卻隻是一隻縮頭烏龜!”


    厲聲的詰問如破雲之光,驚起一片林雀。


    孫小玉大氣也不敢出,生怕看到劍至頭飛的景象。


    許久,霧氣中一聲冷哼,聲音中有極力的克製:“容娘子罵得好!我竟有些後悔,那晚似乎不該留下你的性命!”


    容卿心中一顫,暗暗吞了口口水,強壓心境後,依舊亢聲道:“容某的命是穀前輩救的,穀前輩想要,隨時拿去便是,隻是這些話,不吐不快!”


    “好一句不吐不快!夠膽氣,夠俠義!”


    霧氣中的聲音狂悖無比。


    “但我本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隻顧著自己快活的冷血自私之人!你這些慷慨之言於我無用,趁我今日心情還不錯,你們滾吧!”


    最後這一句透著無限的疲憊,連孫小玉都覺得,這聲音似乎都不像是穀大哥的了。


    “但前輩不是!”


    容卿望著霧氣中若隱若現的高大身影,毅然決然。


    “我相信小玉妹妹喜歡之人絕對不會是十惡不赦之徒,我相信時時憑吊亡故舊友之人絕不會是冷血自私之輩,或許失去許多,或許對這世道已沒了念想,但前輩的內心和秉性決定了絕不會永遠袖手旁觀!前輩為自己編織的借口權且是圖個安慰罷了,容卿懇請前輩出山,救一救天下蒼生吧!”


    “哈哈哈!”


    霧氣中一陣狂笑。


    “別說的你好像很懂我的樣子!青竹……不是舊友,是發妻!如今我隻是個戴罪之人,孤魂野鬼罷了!黑暗裏待久了,自然見得多了陰謀詭計,見的多了險惡人心,所以,別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雕蟲小技而已!在你自稱的名字麵前,這些話真真是蒼白可笑!”


    容卿心中一沉,好似被徹底看穿一般,聲音顫抖著問道:“我的名字,怎麽了?”


    “連真實姓名和身份都不敢透露的人,還妄說什麽大義!本以為你與旁人多少有些不同,如今看來也沒什麽兩樣,真是可悲!”


    霧氣中的聲音無比輕蔑,隱約間卻有些傷感。


    孫小玉越發聽不懂二人的對話,卻精準捕捉到穀仲溪的言下之意,警惕地盯著容卿,沉聲道:“穀大哥說你的名字是假的?你究竟是誰!”


    容卿清瘦的身體微微顫抖。


    這一路走來,從未有人識破自己的身份,“容卿”這個名字,已經跟了自己近兩年。


    可在這位神秘的穀姓劍客麵前,如同被赤條條剝光了一般。


    容卿真切地感到恐懼,這是麵對匈奴鐵騎時都沒有過的心寒。


    然而眼下已容不得半分猶豫,容卿深吸一口氣,肅然道:“穀前輩目光如炬,在下慚愧。在下真名,慕容卿,鮮卑人,家父乃大單於慕容廆。”


    “你……你是遼東公主?”孫小玉驚唿道。


    “哈哈哈,好!”


    一聲唿嘯自草廬之內響起,一道黑影裹挾無可匹敵的氣勁直向慕容卿麵門飛來。


    正當慕容卿以為要被取了性命之時,這細長之物卻咻地淩空停滯,穩穩橫在其身前。


    鬆木鞘,古樸而柔和的劍柄。


    這是一柄細劍。


    隻需一眼便知,此劍比手中那已然廢掉的佩劍,更適合自己的武功。


    “作為你願意吐露實情的獎賞,這柄劍,歸你了。”


    屋頂上的聲音冷冷道。


    慕容卿與孫小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許久,這個聲音再一次低語:“我心已死,這世間之生民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慕容公主,請迴吧。小玉,以後莫再帶任何人來見我。”


    “穀大哥……”


    “迴去吧!”


    話音剛落,依稀可見草廬屋頂有一高大的身軀躍至半空,瞬間消失於無形。


    慕容卿握住身前懸停的長劍,怔怔出神。


    這一瞬間,慕容卿竟完全分辨不出,這位穀姓的前輩,究竟是料事如神的人間真仙,還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舊人。


    慕容卿根本不記得怎麽迴到了烈家塢堡,隻知道孫小玉看自己的眼光複雜了許多,隱隱中滿是疑慮與困惑。


    待到午時,二女在小屋內用著午膳,孫小玉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容姐……公主殿下,是否先前與穀大哥相識?”


    慕容卿一臉苦笑。


    “小玉妹妹,請別叫我公主,要麽喚我卿姐姐吧。區區遼東異邦,彈丸之地,有什麽好自稱公主的,而且我本就是個江湖人罷了。至於穀前輩……我真的不記得有見過穀姓的高人,我也覺得困惑,他似乎很了解我……”


    “那……卿姐姐,你為何要故意惹穀大哥生氣,當真如你所說,隻是想請他出山嗎?”


    慕容卿望著牆上掛著的兩把劍,喃喃道:“怎能不是呢,我雖是異邦,可家學秉承的乃諸子百家、儒道之論。中原文化燦爛輝煌,怎能被蠻夷匈奴侵吞,如今劉琨大人孤軍迎戰匈奴大軍,壺關難保,壺關若失,中原亡矣,不說司馬家的王朝必將覆滅,就是普通百姓在匈奴鐵蹄之下,安能有一絲活路。”


    “可穀大哥隻一人,又怎能抵擋匈奴大軍?”


    “雖一人無力與大軍抵擋,但以穀前輩的武功,刺殺幾名要員當是手到擒來。匈奴劉淵所倚仗者,無非是其子劉聰以及大將石勒、王彌罷了,若這數人身死,匈奴必無力南征,晉人的天下算是保住了。”


    孫小玉聞言駭然,輕聲驚道:“難道卿姐姐被匈奴兵追殺,就是因為你去……”


    慕容卿微微點頭,又輕歎一口氣:“可我武功不濟,無功而返,若是這些年勤加練習,突破至宗師,定能斬殺王彌!”


    孫小玉沉默半晌,正色道:“卿姐姐,你的大義我懂得,可我還是覺得在這個世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就像我,總是寄人籬下,四處漂泊,可我活的很開心,如果要我卷入王朝的戰爭,那是斷斷不願意的。我想穀大哥遭受青竹姐姐的打擊之後,定然也一樣不願意再為當權者的遊戲勞神費心,更別說是為晉人,畢竟殺害青竹姐姐的,就是晉人的軍隊啊!”


    慕容卿眉間微蹙,緩緩歎了口氣。


    “好吧,總之我也算舍命努力過了,若是如此,我便要走了。”


    孫小玉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卿姐姐……不多留幾天嗎?”


    慕容卿莞爾一笑,捏了捏孫小玉肉鼓鼓的臉蛋:“我一直留在這,那位烈小兄弟豈不是越看我越不順眼?”


    孫小玉聞言立即嫌棄地搖了搖頭:“我可不喜歡他整日盯著我,而且在卿姐姐來之前,我在這裏住了大半年,幾乎沒有能說話之人,所有人看著我都心懷鬼胎,穀大哥他又……唉算了。”


    慕容卿有些憐惜地拂了拂孫小玉的秀發:“隻是我本來就有要事在身,多留這些日子本就是為了嚐試勸穀前輩出山,如今話已說盡,我自然不能再留了。”


    “那卿姐姐,以後可還會再迴來?”


    “看情況吧,天下之大,人皆如繁星漫漫,星河周轉,有緣必再相見。”


    慕容卿滿是和藹的笑意,又道:“正巧,我要教你的心法便叫做‘甘石星文’,源自先秦星象典籍《甘石星經》,吐納輕巧,適合女子修習,隻是需對五行易理有一定了解,我想小玉妹妹應該熟悉的吧。”


    孫小玉有些驚訝,還以為慕容卿原本隻是說說,一時沒反應過來,隻得機械性地點點頭。


    “去把門鎖了,我可不想整個過程被不速之客打攪。”


    孫小玉忙從座上跳起來,飛奔而去扣上房門,再迴來時卻步履肅穆,對慕容卿當頭便拜。


    慕容卿嚇了一跳,忙道:“小玉妹妹,你這是為何?”


    “卿姐姐傳我心法,我當以師禮相待,師尊在上,徒兒孫小玉……”


    “可別!”慕容卿一個箭步托起孫小玉,笑道:“我才比你大幾歲?我可沒到能收徒弟的年紀。父親說過,武學的本意便是俠義,幫助弱者,匡扶正義便是習武者之道,所以這門心法教於小玉妹妹,隻是讓弱女子在這世道有一份保命的法子罷了,小玉妹妹不用在意,好好修習,來日你定然也能夠保護他人。”


    孫小玉的眸子裏晶瑩流轉,重重點了點頭。


    日暮西斜,即便孫小玉再三挽留,慕容卿還是決絕地下山了。孫小玉送至塢堡口便被烈吟東攔住,而慕容卿也不願小玉再走一趟山道,便在小玉與烈吟冬爭執之時,一閃身快速消失在兩人的視野。


    路過瀑布湖廬,慕容卿怔怔望了半晌,終究沒有勇氣再次拜訪。


    斜暉被重林與山崖遮擋,這座草廬,一片陰暗。


    走出寒鳴嶺時已經入夜,皓月當空,林子一片潔白。


    慕容卿背上背著那把快斷的佩劍,手中持著穀前輩相贈之劍,隻覺得劍身似有靈氣纏繞,如活物一般,卻遲遲不敢拔劍出鞘。


    不知為何,一貫的潑辣與決絕在麵對這把劍時蕩然無存。


    直到林間突然響起一聲馬嘶,鴉雀漫天飛起。


    慕容卿驚望處,一隊三五人的匈奴騎兵正在二裏外,已然發現了自己,吼叫著策馬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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