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秋雨蒙蒙,牛車緩緩駛出山陰縣衙,轉向偏僻無人的小路。雨聲沙沙,打在車篷上,將車內人說話的聲音盡數遮掩。


    秦溪透過車簾看著趕車人瘦小的後背,明明是個孩子,卻穿著捕快的官服。


    “這孩子是錢唐城外的流民,叫周虎,眼下被我和夫君收留,用作小廝。他不是南人,溪弟放心。”


    龐薇語氣淡淡,目光卻一刻不離秦溪的側臉,滿含擔憂。


    “能這麽做的怕是也隻有稷哥和嫂嫂了。”秦溪略略點頭,展開手中薄紙,僅掃了一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不多言,直接將其遞給龐薇。


    龐薇有些疑惑,待細看下,眉尖越蹙越緊。


    “著鏡湖令秦溪押送軍刀兩萬口、箭矢十萬支趕赴洛陽,翌日啟程,不得有誤。”


    落款自然是安東將軍司馬睿,日期正是昨日。


    “為何突然讓你送軍器?”龐薇反複讀了數遍,覺察出此中的不平凡。


    “睿王將你派往北方,而紀瞻構陷於你……這兩件事情怎麽擠在一起?也太過蹊蹺。”


    “不擠在一起,如何能將我就這麽遣走。”秦溪麵帶嘲弄般的笑意:“而且是睿王先擬的手諭,紀瞻後有的動作。”


    “如此一來,不論紀瞻給你安上什麽罪名,一句軍令不可違,都能先按下不究!”龐薇沉聲道:“難道睿王對紀瞻要做什麽一清二楚,這手諭是故意為之!”


    秦溪微微點點頭,嘴角一抹苦笑,問道:“嫂嫂今日可安排要事?”


    龐薇立即明白秦溪之意,忙答道:“嫂嫂今日並無要事,若需要做什麽,溪弟直說就好。”


    秦溪感激地點點頭,輕輕歎息:“畢竟在吳縣住了那麽久,走之前,總要迴去看看的。”


    龐薇心中咯噔一下,白皙而略顯憔悴的麵龐上,所有焦急擔憂很快被依依不舍取代,一雙美目望著秦溪,忽然迴想起今年開春時在大船上初見的樣子,木訥而單純。


    如今這少年,已成長的或許比諸葛稷還要老練了。


    秦溪將車簾撩開一條縫,對外道:“周小哥兒,麻煩去一趟吳縣,諸葛家宅,謝了!”


    “是!”周虎脆生生應道,即驅車快行。


    坐迴車內,龐薇看著司馬睿的手諭怔怔出神,秦溪直言道:“王籍之前些日子單獨來鏡湖山莊找過我,算是與我通過氣,這其間的事怕是遠比想象中複雜……這些日子,我或多或少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前在懸屍案上與稷哥置氣,實是不該。不過看時間,今日應該來不及見到稷哥了,隻盼嫂嫂能幫我轉達歉意。”


    “說哪的話呢。”龐薇長長歎息:“溪弟沒有什麽需要道歉的,是夫君自己思慮不周,能力不足,甚至留下如此大的一個隱患,才致如今局麵。”


    秦溪微笑搖頭,並不願在此事上多言,隻低聲道:“如今江東之地步步兇險,嫂嫂和稷哥今後可要小心。”


    龐薇沉默片刻,忽然壓低聲音問道:“溪弟,能否告訴嫂嫂,那個王籍之究竟在替誰做事?”


    秦溪微微一笑:“我替嫂嫂分析一下便知。昨夜之事,紀瞻既然已經與仡樓春勾結,便隨時能用完好無損的袍子作為鐵證指認稷哥,足以報殺子之仇,但他卻故意斬斷袍子,說明他的最終目標從來都是我。稷哥之前和我提過紀景的情況,就算不死在逍遙閣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對於紀瞻來說,假借報殺子之仇的理由,實現他的整體布局才是最終目的。”


    提及紀瞻,龐薇麵上立即覆上一層冰霜:“昨夜我與夫君也討論過此事,紀家行為十分不合常理。”


    “換位思考便知其所為。對於士族而言,我和稷哥或許鋒芒太盛,又夾在南北士族之間兩不相幫,稷哥做個縣令倒也罷了,我手中卻有堅甲神兵,南北士族都感受到巨大威脅,所以,想采取手段除掉我也是理所當然。沒了我,稷哥便是沒牙齒的老虎,不足為懼。而紀瞻這麽做,更能找迴因懸屍案被紀峰破壞的宗族名望,重申江東士族領袖之位。”


    秦溪頓了頓,幹笑一聲,譏諷道:“當然他還有個目的,不過在我看來,眼下是難以達成了。或許紀瞻幻想能安排仡樓春執掌鏡湖山莊,若能將如此重要的鍛冶之所掌控在自己手裏,足以與王導叫板。但在深哥和孔娘子大婚之後,山莊主心骨已然變成他們夫妻,仡樓春不可能取得山莊子弟的信任了。”


    龐薇橫眉冷豎道:“這些士族,哪一個把生民放在心上!又哪一個真正關心過社稷!尤其是紀瞻,身為江東士族之首,真是徒有其名!”


    秦溪笑道:“嫂嫂說的是,不過昨夜之事,單靠紀瞻一個人應該辦不成,畢竟昨夜賓客眾多,又是孔大人家的喜事,不論是來鬧事的時機還是在孔侃大人麵子上,總要有所謀劃才行。王籍之曾與我說過,王導該是知道並默許此事的,有王導背書,紀瞻自然能省卻許多麻煩。”


    龐薇一怔,咒罵道:“我們家真是何德何能,讓南北士族攜手針對!”


    秦溪聞言不禁瞥了眼龐薇,若說仙子也會動怒,便是這般模樣。終究龐薇還是真的把自己當做一家人,秦溪心底一陣暖暖的。


    “所以,嫂嫂你看,這等局麵,還有哪個士族敢暗中幫我。”


    龐薇愣了片刻,忽然驚道:“難道當真是睿王親自謀劃?我還以為是王籍之背後另有高人……”


    “也可以說王籍之背後的高人與睿王關係更密切罷了。”秦溪淡淡道:“稷哥曾與我論起,南下之謀本就出自於王籍之之父王曠,而王曠與睿王乃姨表兄弟,一向關係很好,勝過王導許多。如今王導在江東做大,王曠卻落得獨守淮南,假如我是睿王,大概也不願王曠就此出局吧。”


    “所以王籍之向你示好,是要你此一去襄助王曠?”


    “不愧是嫂嫂!”秦溪由衷讚道:“隻是這手諭要行的正大光明,更做通關之用,眼下劉淵稱帝,洛陽危急,當然拿這個理由把我支走最為恰當。”


    龐薇沉吟片刻,瞥了眼微微帶笑的秦溪,不禁佯怒道:“你還笑得出來!這又是明著栽贓,又是暗著調動的,分明就是聯合起來算計你!”


    “算是吧……”秦溪仍掛著笑意,仿佛在說一件日常小事:“昨夜我猜到他們的目的,便覺著幾如跳梁小醜一般。或許他們覺得拿陸丘來激怒仡濮深可以拉我下水,或許他們覺得將稷哥罪名栽到我頭上,會讓我與稷哥反目成仇,又或許,那司馬睿覺得放任這些士族坑害我,他再適時地拉我一把,我便會心存感激,為他所用。但其實他們都錯了,我一個鄉巴佬,不懂得這些士人之道,我隻知道,稷哥和嫂嫂視我為家人,我不能負,其餘的,但凡我不想做的事,誰也逼不了我。”


    這一番話雖說的平平淡淡,但龐薇卻聽的心潮澎湃。


    相比投身於社稷日日憂勞的諸葛稷,秦溪活的無比瀟灑而通透,不愧是道家真法的傳人。


    隻是這樣的人,是人更似仙。


    “真羨慕你,可是……我和夫君已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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