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侃怔了半晌,對諸葛稷長揖而拜。


    諸葛稷立即起身,恭敬迴禮,卻微笑道:“如今孔伯伯也已知曉我的來意,咱們可否談談今日的正題?”


    孔侃沉吟片刻,坐迴案桌之後,從下方屜中找出一卷竹簡,遞給諸葛稷道:“賢侄,自己看吧。”


    諸葛稷坐迴位置,展牘細閱,原是孔明月寫給孔侃的道別信,字跡雋永,內有傲骨。


    “尊父在上,女兒不孝,已無生之戀,願父兄得其所願,平安康健。明月絕筆。”


    諸葛稷眉頭微皺:“令千金欲自盡?為何我從謝參軍處聽聞,是令千金失蹤,苦尋未果?”


    孔侃深歎一口氣道:“大約十日前,明月越發消沉,米水不進。我隻當她是有心結,著侍婢帶她出去逛街散心,可她說隻想一個人去城外三裏的小碼頭,我拗不過她,就讓侍婢陪她去了,可直到夜深也不見人迴。我立即與家仆一起出門尋找,卻在小碼頭外找到已經昏厥的侍婢,叫醒後得知,她不知被誰打昏,也不知明月去向。我心急如焚,又不願驚動太多人,便隻能請庾家著人一並尋找……”


    “庾家?”諸葛稷有些訝異。


    “對……”,孔侃猶豫片刻,還是說道:“會稽太守庾琛之子庾亮與明月熟識,便想請他差人幫助尋找,結果從一行人處打聽到,明月上了一艘小船,往鏡湖去了。”


    “小船?有船便得有船家,總不至於一個姑娘家自己劃船吧?”


    “賢侄說的正是。那船家其實當地許多人都認識的,人稱章叔,在鏡湖捕魚為生。”


    “如此,隻要找到章叔,便能知令千金下落了呀。”


    “話是這麽說,但是那船家……死了。”


    孔侃麵色低沉,諸葛稷卻著實吃了一驚:“怎麽死的?”


    “一劍斃命,屍體大約五日前才浮上來,被湖畔的漁民打撈上岸。”


    “……令千金,會武麽?”


    “自然不會。”


    “所以,孔伯伯是懷疑,令千金被武藝高超之人帶走了?”


    孔侃默然無語。


    諸葛稷思忖片刻道:“近些年令千金是否與什麽人有糾纏?孔伯伯方便說嗎?”


    孔侃臉上的肌肉輕微抽動著,神情快速變幻,眼睛隻直直盯著諸葛稷手中的竹簡,半晌,方才長歎一口氣,頹然道:“都怪我。”


    諸葛稷靜靜等著孔侃開口,而孔侃也漸漸沉入悲戚。


    “大約六年前,那時小女方才十五歲,剛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發現她數月來喜歡往外麵跑,甚至喜歡遊船泛舟,本以為隻是年少貪玩,後來才發現,她與一名苗人男子好上了。”


    “苗人?江東有苗人?”諸葛稷微有些詫異。


    “本來也沒有的,隻是有一個江湖門派在湖對麵建起一座鍛冶之所,陸陸續續就來了許多苗人,而那名男子,似乎正是參與建造鍛冶之所的一人。”


    諸葛稷心裏咯噔一下,他當然知道這苗人的鍛冶之所是個什麽來頭。


    畢竟就在現在,他的好兄弟應該還待在裏麵。


    “本來我也不願意多問孩子感情的事情,隻是那苗人男子大明月許多,當年怕是已經快三十了,我隻告訴明月莫要輕信別人,那男子是江湖人士,按歲數少說已浸淫江湖十餘載,不論是閱曆還是心智上,想欺騙明月這樣單純的女孩子太過容易。”


    “可以理解,那孔伯伯,棒打鴛鴦了?”


    “其實……也並沒有,是他們兩自己出了一些矛盾。事後聽明月提起,大概是明月認為江湖宗門建造的冶鐵之所會影響朝廷的官營鑄造所,進而影響賦稅,並不同意那苗人男子繼續深耕鑄造之業,甚至和那男子提出,如若願意離開宗門,便願在山陰為他謀一職務,隻可惜,那男子也不願意。”


    諸葛稷感歎道:“令千金隻怕比許多士子更要心懷社稷,性情也如此剛正,可見孔伯伯家風之嚴!隻是那苗人男子怕也不是甘於平庸之輩,即便是低人一等的匠師職業,也可能是他的熱愛和信仰。”


    孔侃微微點頭:“賢侄說的正是,總之明月一氣之下,就不再與那男子來往,而自那鍛冶之所建成後,湖麵上就一直籠罩著薄霧,靠近之人多頭暈目眩,難以自持,自然兩人相當於就此隔絕了。”


    諸葛稷微微搖頭:“有緣無分,真是可惜。”


    孔侃道:“但是明月顯然是中意那男子的,在家裏不見了往日的歡悅,那時她母親還健在,便與我合計著給她說一門好親事,希望她能放下那男子,重新開始。結果,此事又出了變數。”


    諸葛稷訝異道:“如何?”


    “吳郡的陸家你也是認得的,有一子比明月年紀大一些,尚未婚配,名為陸春,也算英俊瀟灑,滿腹才學,不僅都是江東士族,他陸家門庭較我家還高一些,我與其母都認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明月也並未反對,可剛行過聘禮時,此子卻暴斃而亡。”


    “死了!?”諸葛稷吃驚到幾乎能吞下一隻雞蛋。


    “是啊,於是明月就成了所謂的‘望門寡’,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此事對明月打擊很大,性格也越發孤僻。而後未幾年,其母舊病複發,撒手人寰,我又忙於政務,也隻剩其兄長能陪伴左右。”


    “但這不足以讓令千金起絕命之念呀。”


    “自然不止這原因。”孔侃緩緩說道,麵容愈加陰沉:“坦兒赴朋友聚會,常將明月帶在身邊,這本也無可厚非,坦兒的朋友中卻有兩人是對明月有心的,其中一人便是方才提到的會稽太守之子庾亮,此子生的風姿絕絕,性格方麵也無比剛正,似乎與明月正相合,但卻比明月小了兩歲,明月也並未對他有過男女之情,怕是隻當弟弟一般。另一人,乃明月的原定夫君陸春的族弟,名為陸丘。”


    “陸丘!”諸葛稷脫口而出,驚訝無比,竟將孔侃也嚇了一跳。


    孔侃微微皺眉道:“怎麽,此子賢侄也十分相熟?”


    諸葛稷忙道:“先前見過一麵,不算相熟,失禮失禮,請孔伯伯繼續。”


    誰知孔侃麵色卻突然狠戾起來,幾乎咬牙切齒道:“此子乃狼心狗肺之徒!不久前江東士子聚會,當時坦兒已在睿王府任職,雖攜明月一並赴會,卻因臨時的公務早早離席,隻得將明月拜托庾亮送返。誰知這陸丘酒醉,居然出言挖苦明月,說她是陸家的望門媳,從不了其兄長,便從了自己罷,而後趁庾亮及其他士子不備,強行拖拽明月至偏房,要了她的身子!”


    諸葛稷驚到目瞪口呆。


    “事後待庾亮發現,事已遲了。庾亮雖將明月安全送返,可明月的心神從那天起每況愈下,以致於……”孔侃喉頭哽咽,再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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