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老拉開厚重的黑門,大步邁入凜冽的山風。


    溪哥兒耳畔還迴蕩著對付黑龍的字眼,一顆少年心忽然猛地激蕩起來,忙緊緊跟著野老走了出去。


    “你也知道,論體格精壯,你不僅比不上你的兄長、父親,也比不上絕大多數村裏的孩童。但凡人之力如何能與上古異獸相提並論?能擊敗黑龍的方法,絕非硬拚蠻力,而需借助神兵利刃,加上你的逍遙遊,破其堅甲硬鱗,取其薄弱要害,一擊方能斃命。”


    “可我沒有神兵利刃啊……”


    “你一個穀家人,還擔心沒有神兵利刃?”


    “我……我隻見過爹爹打農具,從未見過他打兵刃。”


    “那是當然。”野老輕撫白須,在崖邊立定,遠眺那晶瑩閃爍的五色湖。


    “鑄劍一術,可不是僅有兩膀子蠻力會敲敲鐵就能成的,任何兵器都有其獨特的靈氣,鑄劍師,不僅僅是造劍的人,更是通曉五行易理,順應天時地利,秉持恆心毅力而集大成的人上人,你們穀家祖上出了個極為有名的鑄劍師,卻不想到這一代,已淪為安安心心打農具的鐵匠了。”


    鑄劍一詞溪哥兒倒也不陌生,之前聽野老說起過。但知曉自己祖上是極為有名的鑄劍師這可是頭一遭。可野老言語間總有些對穀家現狀淡淡的失望,溪哥兒也不知是該自豪還是該落寞。


    “野老,那……我爹爹能行的吧?請爹爹打造神兵利刃?”


    野老搖頭:“他恐怕不行,頂多打打農具了。”


    “那……我哥哥?”


    “他更不行……”


    溪哥兒沉默了半晌,咕噥道:“說來說去,還是沒有神兵利刃,沒法鬥黑龍。”


    野老一雙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溪哥兒的肩膀:“你,可以。”


    “我?!”溪哥兒嚇了一跳:“我從未打過鐵啊,我連那大錘都沒舉起來過!”


    “是叫你打個自己趁手用的利器,又不是叫你打把大鉞!”


    “可是……我真的不會呀……”


    “不會沒事,我帶你去個地方,到那裏慢慢摸索,很快你就會了。”野老咧嘴而笑,目光凝視遠方朱紫兩色相接的湖麵,山風鼓起皂袍,須發齊飛:“別擔心,我會幫你的。”


    那一刻,溪哥兒似乎領悟了“師父”這個詞的含義。


    一頭竹牛騎兩人,脖頸上還掛著一壇酒,野老好像知曉溪哥兒的心思,並未從村子裏過,而是貼著禾田與密林的交界繞大圈。


    溪哥兒遠遠看著村裏各家的小院兒孩童嬉笑熱熱鬧鬧,看著自己家院子裏難得停歇了煙氣,可以想象到爹爹迴去以後家裏的愁雲密布,那一瞬間竟有種把一切拋諸腦後埋頭衝迴家的欲望。


    可野老的話語聲就在這一刻響起:“鑄劍一術由來已久,在許多先賢的摸索下,現在的鑄劍技藝已大不相同。任何神兵利刃,在成型之前都要經過千萬次鍛打,否則頂多就是個農具。人,也一樣。你是最有可能重振你祖上榮光的人,有些牽掛,該舍當舍。”


    溪哥兒低下了腦袋,逼著自己不去看那間烙在心裏的小小草院,可淚水已漸漸濕了眼眶。


    溪哥兒坐在竹牛前麵,裝作風過眼,不經意,快速拭幹了淚水。


    “野老,我們去哪兒?”


    野老抬手遙指向密林盡頭如絕壁般的山岩,即便在正午明晃晃的日光下,那裏也一片陰暗。


    “那是什麽地方?好像從未有人去過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絕壁看著近,實則極遠,即便騎行竹牛也用了兩三個時辰,日頭已有些西斜。待到絕壁之下,溪哥兒才知道什麽叫遮天蔽日。漆黑的山岩筆直地刺向天穹,竟看不出究竟有多高。這裏一片光禿禿,連土地都是黑色的,四處散落著嶙峋亂石,杳無人跡。朱水湖在這裏到了邊緣,紫水湖浸染著石灘,那遠遠看去瑰麗的色彩,近看竟有些詭異可怖。


    溪哥兒此時已全然將爹爹娘親忘在腦後,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片陰冷肅殺之地,滿目震撼。


    “後麵竹牛進不去了,咱們徒步吧。”


    野老翻身下牛,拎著一壇酒,向亂石背後騰躍而去。溪哥兒也一骨碌落地,雙腳一蹬輕輕躍起,緊緊跟上。


    亂石灘中的亂石大大小小,大的足有兩人之高,小的也得同溪哥兒一般高。參差交錯,幾無下腳之處,若非溪哥兒已領悟了四層逍遙遊,早就摔了個鼻青臉腫了。野老自是騰躍極快,直直向著絕壁的根部而去。那是片完全沒有光的黑暗之所,溪哥兒一時幻想著那裏會不會就是黑龍的巢穴,突然竄出碩大的龍頭,對著自己張開血盆大口。然而未及思考,兩人已一前一後沒入黑暗之中。


    溪哥兒憑借外麵的微弱天光,見野老在前麵一處平地立定,便一躍來到野老身邊。眼前一片漆黑,野老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用力向前方砸去。


    “砰!”


    石頭撞擊到硬物,竟迸發出一串火花,火花飛濺之處,落在地上並未熄滅,而是幽幽地燃起青白色的火焰,搖搖曳曳,飄飄忽忽。


    是鬼火?


    溪哥兒心底冒起一陣寒意,但也趁著微弱的火光看出前方大概是個石壁,壁前圍著一道溝渠,這細小的火苗都是在溝渠內燃起,還在逐漸蔓延。不多時,整條溝渠都燃起了青白色的火焰,火光躍動,隱隱照出石壁頂上刻有兩個古樸的圖案,顯然是人為雕刻,筆劃凜冽。


    “這圖像是……好多小人在跳舞?”溪哥兒盯著那兩個圖案,從未見過,一頭霧水。


    “那是數百年前穀國的文字,寫的是‘劍廬’。”


    “劍廬?”


    “對,這是你的祖先鑄劍的地方。”


    溪哥兒倒抽一口涼氣,怔怔地看著石壁上的文字,有種稱之為血脈的東西在內心裏奔流。


    野老借著火光在石壁上反複摸索,對著某個位置用力壓按之後,整個石壁發出轟隆一聲,但卻並未移動。


    “太久了,卡住了。”


    野老沒好氣地咕噥一聲,將酒壇丟給溪哥兒,雙手抵住石壁拚命用力,青焰搖曳下,溪哥兒似乎看見皂袍袖口下高高隆起的肌肉,那是他在爹爹身上才見過的結實軀體。


    “轟!”石壁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像在歡迎久違的來客,亦或是歸來的主人。


    石壁洞開一門,向一側緩緩移開,內裏一條長長的甬道,另一端有明亮的天光。


    溪哥兒緊跟野老快步走入,甬道過處,竟是一派洞天福地,萬仞崖壁直插天際,流水潺潺,從某個崖下源源不斷地滲出,繞過石鑄的巨大熔爐,又從另一個崖下的暗槽內流入。石室正中央是一方光滑的石台,天光正照在石台之上,好似匯集了日月精華。


    野老走至石桌邊,輕撫台麵,像極了見到久違的老友。


    “就在這裏罷。”野老抬頭向溪哥兒撫須而笑,移步至呆若木雞的溪哥兒身邊,一把拿過酒壇豪飲一口:“我來生火,你去湖邊抓幾條魚,咱們時間足夠,吃飽再說。”轉頭又道:“記住莫去紫水湖,那裏麵多的是磷石,不被毒死也有可能被燒死。”


    溪哥兒聞言一哆嗦,轉身離去。待他好不容易從遊魚極少的朱水湖內抓到兩條大魚拖進石室時,原本黑冷的熔爐已燃起衝天火焰,熱浪滾滾,直逼數丈開外,那氣勢可比自家院子裏的爐子大了太多。


    “上好的黑炭,這麽些年存著還是這麽純淨,拿來烤魚有些大材小用。”


    雖然這麽說著,野老還是伸手拿過魚,熟練地串在鐵釺上。火光映著野老的臉,將白發白須映得紅彤彤。


    “神兵利器有銅鐵兩類,先前人們一直做模子鑄造銅質兵刃,你的祖先是佼佼者,也掌握了相當高超的技藝,不過後來有一位比你家祖先更厲害的鑄劍師找到了煉出鐵器的方法,你祖先敗了,敗得心服口服,以至於潛心研究煉鐵器的技術。我來教你百煉鐵劍之法,說來你這麽些年看著你爹打鐵,應該也不是毫無基礎了。”


    魚的香味漸濃,溪哥兒肚子咕咕叫,但此時更饑渴的,是他對鑄劍術的好奇心。


    “首先你得能搭出符合要求的爐子,保證超高溫度,不過對你來說也不算很難,接下來,與你家打農具不同之處簡單來說就是三步:鍛打、淬火、打磨。細說下來要領很多,到時候逐個告訴你。今晚你先想想要打個什麽樣的兵器,明兒一早,到朱水湖裏去淘些這樣的東西。”


    野老撿起一塊石頭丟給溪哥兒,黑不溜秋,還有些孔隙。溪哥兒知道這是鐵英砂,爹爹和哥哥也常在朱水湖裏麵淘。隻是野老丟來的這顆顯然純度更高。


    溪哥兒帶著滿腹的思緒接過魚大口開吃。野老咬下一塊魚肉,眼角餘光卻時時留意著身旁這個半大點的孩子。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溪哥兒顯然承載了太多,也早熟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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