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枝正要起身,黃師木雙手將仙枝重又扶迴椅子上,如學生向老師求教一樣輕聲問道:“我們此番南下,尋找良材佳木,可有善果?”


    仙枝雙目如一汪清泉,深情的注視著丈夫,從他眼神中看出了包含的真誠和期盼。自己的男人很堅強,但一樣需要情感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鼓勵,仙枝堅定的朝他點了點頭說:“一切大吉。”黃師木像是聽話的弟子一樣,臉上露出了微笑。他相信仙枝,就像學生對老師一樣,目光也變得柔和多情。


    雄雞啼叫三遍後,天已蒙蒙亮。仙枝起床下地,黃師木也隨著起身,此時小玉還未起來。黃師木先給仙枝打了盆水端來,自己再到院子裏洗漱。這時灶房內傳來聲音,原來是芳嫂在生火做飯。芳嫂是個勤快人,做事也幹淨利落,她起得很早,已經忙碌有一會兒了。黃師木洗漱好要去外麵走走,正巧芳嫂出來,見黃師木要出去,就問道:“老爺要去哪裏?”黃師木說:“要去買幾條湖魚,迴門時好帶著。”芳嫂說:“我去吧,魚市我熟。”黃師木說:“也好,”將銀子交給了她。


    早晨的空氣很清新,黃師木在院子裏活動了下四肢,又向上跳躍了一下,感到身體狀態很好。大板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後也起床了,出來向師傅問安。這時小玉端盆洗臉水出來,原來仙枝洗漱時小玉才起床,見小姐已洗罷忙過來幫她梳妝打扮,待盤好頭發戴上發飾才出來倒水。黃師木迴到室內,見仙枝正在對鏡端詳,一頭油亮的烏發高高盤起,後麵插上玉雕丹鳳簪,左右是翡翠綠華釵配雙鳳金華勝。黃師木上前將台上的金鑲玉步搖給她掛上。仙枝有些害羞,臉頰紅了起來。恰好小玉迴來,仙枝站起身子對他說道:“今天家裏除了哥哥嫂子還會來幾位親戚,你這下可要和我哥哥好好交流下,我想無論是石雕工藝還是木雕工藝,總有想通之處。”


    這時天已大亮,早飯也備好,槐花在餐桌上擺好飯菜時,芳嫂提著四條湖魚走了進來;魚還是鮮活的,甩動著尾巴。


    早飯吃過,芳嫂已經把東西捆紮好,兩副擔子。黃師木也不叫人,自己要和大板一人挑一擔,這邊被芳嫂攔了下來說:“您來挑不合適,”說著話要叫槐花跑迴去叫人,還不待槐花走出院子,曉誠已經帶個人走了進來,原來昨晚他就安排好了。黃師木微笑著招唿曉誠,感激之情盡在問候當中。仙枝也已走出院子,曉誠在門前給備好了轎子。黃師木、仙枝上了轎,小玉跟在後麵。路雖不遠,要說平時走過去也可,可迴門是件大事,家裏的至親都要來,總是要體麵些才好,所以曉誠提前就將轎子備好。


    過了石橋,遠遠望去,就見門前的石墩上幾個孩子在向這邊張望著。他們看見了轎子就往院裏跑,爭搶著去給大人報信;等轎子在門前下落時,院子裏已經站滿了人。劉天石和薑新竹站在門前迎著。小玉上前扶小姐下轎,這邊黃師木和天石二人互行了拱手禮,一同走進院裏。大板將兩擔禮物放好後,曉誠安排的挑擔人帶著轎子迴去。


    雖說離家才兩天的時間,可仙枝卻覺得像是出門很久才迴來一樣,看到父親後眼圈又紅了。嫂子新竹過來勸道:“這也沒幾步遠,說迴就迴了。”曉燕也說:“是啊,又不是半年一年的,反倒是我們過來還不及你方便呢。”原來他們怕起大早也趕不及,昨晚就過來住在家裏的。


    黃師木還是聽仙枝說起哥哥開石作坊,以為是雕刻石頭的,卻不知道劉天石本是做玉雕的,為玉雕大師陸子岡的高徒。而石雕隻是後來才發展起來的,但他一直沒有放下自己的玉雕手藝,還創造性的將玉雕技術運用到石雕上。讓劉天石頗有自豪感的還是自己那八塊恆山黑玉雕品“清明上河圖”。這是以北宋張澤端的名畫為底稿,劉天石以其精湛的雕刻技藝進行創作,展示給世人一部驚世駭俗的巨型玉雕作品。恆山黑玉以全黑為貴,劉天石挑選的這玉料,黑如純漆,細如羊脂,質地樸實、致密光潤,手摸上去給人以絲綢般的感覺,是墨玉中的極品。劉天石傾盡了全部心力,親自操刀,帶著八個成手工匠,費時三年才將這部作品完成。石雕上的人物雕琢得栩栩如生,神靈活現,人物表情生動,畫麵內容豐富。


    黃師木雖對石雕不懂,可對木雕內行,這雕刻技藝雖說材料不同,可手法技藝互有借鑒,於是和天石聊起了石雕。


    天石問起京城皇宮所收藏的那件“瀆山大玉海”情況。黃師木知道,那是件重達七千多斤的國寶極珍品,但具體詳情並不知曉,反倒是劉天石談起來如數家珍。這件巨型玉器還是在學徒時候聽師傅給他講述的。天石還能清楚的記得師傅那包含深情的目光和一臉神聖的表情,這是元世祖忽必烈犒賞三軍時盛酒的器物,是極罕見的藝術珍品,大師巨作。


    黃師木借機討教石雕工藝,因是對自己妹夫,天石也不客氣。他概括說道:“石雕工藝包括圓雕、浮雕、線雕、沉雕、影雕及微雕六大類。石材雕刻早在青銅器時代就已成熟,到了秦朝,秦始皇讓工匠在驪山刻了一對高一丈三尺的石麒麟,還有當時鹹陽橫橋的力士孟賁像。到了漢代,有了石雕涼亭的出現,這是較早的亭、台、樓、閣建築。當時的建築普遍使用秦磚漢瓦,傳統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紋瓦當已經成型,其上的紋樣花式已經固定。而南北朝及隋唐時期,大型的石窟佛像建造開始盛行,這一時期有敦煌莫高窟的彩塑佛像和雲岡石窟中的石雕像,還有洛陽龍門石窟。北魏造像,臉部瘦長,雙肩瘦削,胸部平直,衣紋的雕刻使用平直刀法,堅勁質樸;唐代佛像臉部渾圓,雙肩寬厚,胸部隆起,衣紋的雕刻使用圓刀法,自然流暢。這些佛像雕塑是石雕創作最輝煌的時期,技藝手法達到了佛雕藝術的頂峰。


    兩宋時期至元,以亭台、樓閣為主的宮殿建築開始發展並完善起來。這一時期的牌坊、石塔、石橋、石坊、石亭、石墓、欄杆及生活用品開始走進民間生活,至此石雕整體發展體係業已完整。如今大明朝曆經兩百多年的太平安定,各行各業發展很快,石雕上也開始出現大型的宮殿石雕、陵園石雕、園林石雕和宅第石雕,而藝術石雕也在逐步興起。這些石雕作品我們‘天石正作’都能加工製作。但我更為看重並喜愛的是在貴重石材上進行的藝術精雕,這其中以漢白玉為代表,還有瑪瑙,翡翠、黃玉等。我們那八塊恆山黑玉‘清明上河圖’想必你也聽說了,那還不算精妙。我們現正在加工中的三部大型石雕有‘蘇州八景’、‘江南十美’和‘大明萬裏山河圖’。”


    聽了天石介紹的這些知識,黃師木深感受益。天石向他展示了一個未知的工藝世界,這是一個他從未涉及的新領域。他問道:“石雕和木雕可互為借鑒,就平麵雕中,應是相通的,風景易雕,人物難成,人的表情比較難於把握。在木雕方麵,江南易家有其獨到之處,能通過表情細節刻畫來展示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這在石雕上你們是如何進行技術處理的?”聽黃師木這一問,天石就知道妹夫絕不是一般的平常工匠,依大明慣例,這工部侍郎曆來都是大師級工匠才有資格擔任。他提的問題非常專業,確是木作行高人,而無論是平麵雕刻還是立體雕刻,石材都有其難度,由於硬木的細膩和油潤,雕刻的刀法可以細如發絲,再經打磨,有很好的表現力;而石雕隻有瑪瑙、翡翠、黃玉等貴重玉石類的石材,才能達到這一精度,而普通的青石則達不到上述效果。


    天石解釋道:“漢白玉在人物雕塑中有其獨到之處,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有傳神之效。經你這一提醒,我又有了新的構思,我一向尊敬文人,待這三個工程完成後,我想再創作出一套以文人為題材的作品來,至於內容嘛……”劉天石陷入了沉思。仙枝一旁提示道:“就叫‘百位學士圖’,包括:屈原質問蒼天、曹操橫槊賦詩、陶潛東籬采菊、李白夢遊天姥、杜甫望嶽抒懷、蘇軾把酒問月……”劉天石自小不喜讀書,掌握曆史典故不多,正卡在這裏,聽到妹妹為自己解難,高興的看著妹妹笑了起來。突然覺得一向還是小女孩的她,如今也長成大人了。眼前情景,讓他有些動情,方才心裏還洋溢著大師的創作激情,如今全被親情替代了。


    黃師木也受到感染,心裏起了漣漪,感歎到:我自小向父親學習木工技藝,一向不敢懈怠,鑽研琢磨,吃了許多苦,才在京城家具行中有一席立腳之地。自到工部為官以來,心裏上有了些寬慰,在家具設計製作上有了成就感,很少再有時間和精力投入到設計創新和工藝改進上來。此番南下,到蘇州後看到蒯蘇誠紫檀堂家具的工藝之精,設計之巧讓人歎為觀止。眼前又被劉天石在玉雕創作上的敬業精神和執著追求所感動。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藝無止境。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要走的路還很漫長,要努力再加把勁了。


    這邊黃師木和天石交流著“雕刻”技藝,另一邊仙枝和父親聊著家常,兩位嫂子不時插話。劉子清雖近花甲之年,但身體很好,耳聰目明,精氣神都旺盛;以他對世事洞察和人生的駕馭能力,都達到了較高層次。人生就是這樣,當站在一定的高度之上,以超然的心態來看待事物時,那些細微末節也都了然於胸。先是看清、看淡,然後是看透、看穿……看開後一切都歸於平常,拿起來千斤,放下來八兩。那是一種平和的心態,一種超脫的心境,一種成熟的自然。


    當仙枝對父親說起要陪師木一同南下時,劉子清聽了並沒有感到驚訝,這還在當初文惠、紫清上門說媒時,就已在他預料之中。所以當仙枝說出這話時,卻是兩個嫂子異口同聲的反對,而劉子清並未作聲,隻是專注的看著女兒,那是信任和讚同的目光。仙枝耐心的對嫂子解釋,告訴她們有紫清兄弟紫霖一路護送,並對紫霖的功夫作了介紹。新竹和曉燕聽後心裏寬慰了些,又看公爹不動聲色,知他肯定是有了打算,在沒弄清楚公爹想法前,還是先聽聽再說。她倆也靜了下來,一家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老人身上。


    劉子清飲了口茶,對家人說道:“如今仙枝已經長大了,她的事情,就由她自己做主吧。作為家裏的親人,你們關心她的安全和能否吃得了這一路上的辛苦,也是可以理解的。仙枝雖是女兒身,可自小就十分堅強,她內心的強大不輸任何男人。她母親在世時也說過:仙枝若是男兒,博取功名不難。如今家裏人都疼愛的小乖女也長大了,嫁人了,也有了自己的家。我們關心她,並不能代替她做決定,我們要尊重她的選擇。在南下這件事上,我們還是讓她和師木商量決定吧。”劉子清的一席話解開了眾人的心結;是啊,仙枝已經嫁人了,不再是從前的小姑娘了,未嫁從父,已嫁從夫,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規矩,如今仙枝的丈夫師木就坐在麵前,要尊重他的意見才對。


    劉子清話說完,眾人目光又移向了黃師木。劉子清安詳的品著香茶,麵部平靜,目光似穿透青磚砌成的牆壁,望向遠處的青山。而黃師木沒有想到老人會說這一番話,他給了自己足夠的信任和尊重,麵對著溫馨和睦親情濃濃的一家人,麵對他們投來殷切期待的目光,自己總要表個心態;讓她們對仙枝放心,對自己信任。


    黃師木站起身來,目光堅定的對大家說:“感謝家人對我的關愛和信任。我此次離京南下,早做好了吃苦的準備,可沒想到在江南卻交上了好運。遇到仙枝,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和重要的一件事,能與她牽手,讓我重新領會和體驗了生活的美好。有仙枝在我身邊,這對我今後人生及事業發展都有很大的幫助。我本是一名工匠,在京城有自己的木坊,本以為就在木工房內鋸、刨、鑿、磨來拚裝自己的人生,沒想到意外的一個機遇讓我從木坊走到了工部大堂。即使暫時放下了工具,我也一直以工匠的身份要求自己,做人做事,不改初心。


    父親的教誨和母親的叮囑時常在耳邊響起,做人要講原則,做事要有底線,縱然棄了官職,失了家產,也不能沒了良心。世間最寶貴的是親情,有人關愛才是幸福。盡管我現在還不是什麽富商財主,但有了仙枝在,我很知足,也很欣慰。如今,我們都是一家人,這裏也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親人。”


    正是:家運之盛衰,天不能操其權,人不能操其權,而己自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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