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師木說:“紫檀堂名冠江南,蒯家又是木作世家,尊祖蒯大人又是我們大明工匠的泰山北鬥,是我們工部的驕傲。這京城皇宮三大殿和官府衙門的所有建築,全都出自他老人家之手。您這裏的家具器物我也都看了一遍,真是精美絕倫,果然大師之作,先賢遺風猶在,我竟被迷住了。這一件件家具設計之新,工藝之精,令人賞心悅目,歎為觀止。我今天可是大飽眼福,開眼長見識了。”


    蒯蘇誠也是個直性子,聽了黃師木一番讚譽之辭,心裏有些激動。他早就聽說過黃師木的個人奮鬥史,少年時家遭變故生活陷於困境,全靠自己努力打拚才獲成功,這些傳說已是先入為主,心中頓生敬意。今見黃師木為人率直,不帶一點官架子,更令他十分欽佩;二人又是同道中人,有著共同的話題,脾氣相投,隻一席話已是親近了八分,互相尊敬、惺惺相惜。蒯蘇誠說:“黃大人,現在已是中午,您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若不見棄,就在舍下用餐如何,也好讓在下討教一二。”黃師木先將楚大板介紹給蒯蘇誠,“這是我徒弟楚大板。”楚大板上前深施一禮,叫聲:“見過掌櫃。”蒯蘇誠誇獎道:“一看就是忠厚實在人,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平日裏我是請也請不到,千萬不要客氣。”黃師木謙讓了一番,可蒯蘇誠十分熱情再三相請,黃師木心想,這還真不好拒絕,如今是在蘇州,計劃是要在此停留段時間的,也還有很多事都要救助於當地同行。蒯蘇誠見黃師木還在猶豫中,上前拉手就往後院請,黃師木隻好點頭說道:“多有打擾,實在有愧。”兩人攜手從後門走進院子,楚大板後麵跟上,蒯蘇誠又招唿家人,有貴客來。


    蒯家的“紫檀木坊”累世相傳。我們前麵介紹過,蒯蘇誠祖上有過輝煌的經曆,蒯家的宅院也是非常豪華,在蘇州城絕對算得上是有名望的大戶人家。這是臨街的一處建築群,院牆高大,屬前店後宅的格局。院子縱向很深,共有四進,且還是兩組並列式的院落,占地麵積約有五十畝,兩個大小相等的院子並列在一起,格局完全相同,既各自獨立又相互溝通。這種兩組並列式住宅,在江南蘇州一帶是典型的豪門大戶人家常見的一種樣式,一般為兄弟二人分住,或者是一邊是老人另一邊是兒子分住。蒯蘇誠沒有兄弟,父母雙親也均已不在了,隻他一人,於是將西麵的前兩進院子都做了工匠房。一進院子是堆放木料和下料的場所,二進院子是工匠幹活的場所,連接著成品家具擺放房間和庫房,院子的二側廂房各有十幾間,都是工匠人和家裏下人生活住所。


    走進第二進院子,隻見開好料的紫檀大板整齊擺放在牆角處待陰幹,兩側廂房的木工房裏傳來鋸、刨的聲音。黃師木笑著對蒯蘇誠說:“您如能帶我們參觀一下最好,也讓我們欣賞一番。”蒯蘇誠高興地說道:“這個自然。”他帶二人走進木工房,隻見幾個工匠都在忙碌著,有的在鋸木料,有的在刨木板,有的在開榫卯,另有兩位工匠在一處進行成品家具組合;木屑和刨花滿地都是,彌漫著紫檀木的淡淡馨香。這時已是正午時分,外麵陽光有些烤人,工匠們為便於通風,窗戶大開,有了過堂風才讓人不覺得那麽燥熱。驀然,黃師木目光停在遠處已經組裝好了的一件大型家具上,腳步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他感到有點奇怪,臉上的表情雖沒有表露出來驚奇,但腳步的快速移動卻顯示出內心的關切程度。蒯蘇誠看出黃師木的心思,忙跟上來介紹道:“這是為本城絲綢商沈老爺家小姐出嫁訂製的一款‘紫檀千禧敞廳床’。”因此床耗時廢工,六個工匠竟忙了一年多才成。黃師木心中讚賞不已,隻是點頭微笑,並沒有說什麽。他看著這張“紫檀千禧敞廳床”和自己設計的“黃花梨百福千工床”竟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這張床纖巧一些,因是為出嫁的大戶人家小姐所訂的婚床,帶有典型江南特色的清麗雅致,不似京城奢華霸氣的風格。黃師木心中感慨:蒯蘇誠真不愧是香山幫工匠大師之後,蒯家的“紫檀堂”居江南八家之首絕非外界所傳靠祖輩名望,而是實力在此。就憑此件產品,足以冠絕江南,技壓天下!以當今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工匠中,能達到這樣高度的可沒有幾人,是當之無愧的大師級工匠。


    黃師木誠懇說道:“我今天實在有幸,竟見識了如此經典家具。”蒯蘇誠謙虛地說:“讓您見笑了。”二人是彼此傾慕,這酒還沒喝可感情卻是拉近了許多,就在蒯蘇誠要介紹這床的由來時,身後的楚大板卻插進來一句話:“師傅,這床的款式怎麽和咱們家的一樣啊。”聽了楚大板的話,這下該輪到蒯蘇誠吃驚了。他暗想,此床乃是我祖上所傳工藝圖,是我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了很多改進,這可是定型後的第一件成品,設計圖紙並無外傳,就是在當今江南也沒第二人能做得出。若說有模仿的,那也應該在此床交付後的一年後才有可能,但也隻能是具有一定實力的名家木坊才有這個實力;最少需要成熟的大師傅級工匠六人以上,要不怎麽能叫千工床。目前在市麵上還沒出現過第二張,可聽他這話……,想到此,蒯蘇誠有些疑惑,難到會是黃師傅自己設計出的,或許是我們的思路相同,天底下竟會有如此巧合的事。蒯蘇誠臉上表情雖未顯現出來,但因未見到楚大板所說的那張床是什麽樣式,心裏沒有底。他看著眼前自己設計的這張床,又看看黃師木,有些不知所措。楚大板是因為師傅曾帶他和念愧二人到營造處看到過實物,迴家後又和念愧兩人根據圖紙計算過下料,他認為營造處的那張床就是師傅給皇上做的,所以才說眼前這張床和家裏的一樣。


    而黃師木圍著這張“紫檀千禧敞廳床”轉了一圈,看了個仔細,不由得在心裏將兩張床進行了比對。


    這款床門洞設計為一圓月形,十分美觀,寓意花好月圓。圍板雕刻的是喜鵲登枝和花開富貴,突出了婚床的吉祥喜慶,采用菱花組合的圖案工藝,極盡精美。框架全部采用紫檀大料,高貴典雅,給人以堅固安穩之感。其精湛的做工和唯美的設計所展現的高端華麗讓人歎為觀止。其實,這兩件床是各有千秋。黃師木設計的“百福床”材質用的是黃花梨木,整體是橙黃色基調,門為雲朵狀,顯得莊重高貴,適合皇家風格;蒯蘇誠的“千禧床”是紫檀木,紫紅色彩,特別喜慶,門為月亮圓,小巧別致,烘托閨房神秘浪漫氛圍,適合新婚嫁娶。


    楚大板在一邊關注著蒯蘇誠,突然想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唐突,還好,師傅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這時,黃師木微笑抬頭對蒯蘇誠讚道:“真是巧奪天工,果然是‘天下良工出香山,江南家具在蒯家’。”蒯蘇誠忙說:“黃大人過獎了,倒是方才令徒大板所言您家中那款‘千工床’,我早已心馳神往,隻可惜沒有眼福欣賞。”黃師木看了大板一眼,大板感到不好意思,手直撓頭;師傅雖沒怪他多嘴,他後悔自己沒把住口。黃師木對蒯蘇誠說:“那張床不要說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了,我們工匠做出了產品就如同嫁出去的女兒,歸人家了。”蒯蘇誠明白了,他猜想這張床一定是進了皇宮,隻是不知它的主人是皇後還是嬪妃了。


    蒯蘇誠將黃師木請到第三進院子的中堂,請讓就坐後,丫環端茶上前。楚大板不坐,先是立在一邊,過了一會覺得無趣就和師傅說:“我想到前院子看看。”黃師木看了看蒯蘇誠,蒯蘇誠說:“你就當是在自己家裏一樣好了,隨意些。”大板一聽走出房間去看工匠組裝家具去了。蒯蘇誠對黃師木說:“大板一看就知道是個閑不住的人。”黃師木笑笑說:“本來工部要派兩位隨從,可我母親不放心,一定要讓大板隨我南下。”蒯蘇誠問道:“尊堂高壽。”黃師木說:“有五旬了,”蒯蘇誠感慨道:“你好福氣啊,走到哪裏都有人牽掛。”


    兩人飲了一盞茶後,蒯蘇誠對黃師木說:“黃大人,我帶你看件桌子。”說著起身帶黃師木向裏間書房走去。這中堂正廳左右各二大間,書房在東麵最裏間。進了書房,黃師木環顧了一下室內陳設,隻見一套雞翅木書櫃和博古架組合連接在一起,一張書桌、一把單椅。書櫃框架全都是用“雞翅木”獨板料,直接榫卯結合而成,中間博古架的結構為滿月正圓造型,中間分隔開幾處幾何圖形,鏤空的裝飾顯示出手藝的精巧。下方為對開的小門,門麵雕刻梅、蘭、竹、菊,線條簡單,刀法飄逸。整個書房家具不多,卻古色古香,書卷氣十足,給人以端莊肅穆之感,襯托出寧靜祥和的氛圍;折射出主人的儒雅品位和文化涵養。再看雞翅木書桌,古樸自然,清麗又不失端莊,淺黑色的紋理包含著歲月的沉澱而愈發顯出深邃高古,讓人心生敬意。桌麵光潔潤滑,天然底色紋理清晰,精細打磨後的木麵泛著包漿。椅子卻未經任何雕飾,其明快簡單的線條更加突顯設計的精巧和輕靈飄逸的造型。這一桌一椅的搭配與屋內的陳設極為協調,素雅的風格給人以心清意靜的感受。


    黃師木想起上次江南文人文震亨遊覽京城時,曾到“奇工木作”來,與自己就當下家具木料種類交流時說:“黃花梨、金絲楠、雞翅木這些屬於‘文木’,”而隻有用“文木”製成的家具才算得上佳品。也許文震亨是文人,因而對文木有所偏愛也是可以理解。文震亨與黃師木交往甚密,二人為很要好的朋友;但黃師木不知道,麵前的蒯蘇誠就是文震亨的妹夫。文震亨妹妹叫文貞慧,人如其名,秀外慧中,繼承了文家的優秀家風,詩書字畫,樣樣精通,是蒯蘇誠的正房妻子。


    蒯蘇誠感受到了黃師木大師的胸懷及坦誠,除了仰慕其人品,尤其佩服其技能。出於對黃師木的敬重,才帶他來欣賞先祖傳下來的這幾件寶貝。這可不是一般的家具,是蒯家的鎮宅之寶,有兩百多年的曆史了。平時這裏可是禁區,不要說外人進不來,就是家裏人,除他自己和夫人外,其他人誰也不許入內。就連蘇州知府寇慎聽說他家祖傳的這件家具,幾次要來欣賞都被他婉拒了。


    這張書桌,由於年代久遠,色澤油潤發亮,高古典雅,有著南宋宮廷家具遺風,是件難得的寶物,黃師木心中讚歎不已。蒯蘇誠看到黃師木欣喜之情溢於言表,自豪的說:“這套書房用品,皆是先祖留下的遺產,要說這套書房家具還有些來曆呢。”接著,蒯蘇誠講起這套家具的由來。


    當年鄭和下第一次西洋迴來時,從南洋帶迴來一些壓艙木。當時江南一帶還很少用硬木來製作家具,由於材質堅硬極難加工,且工匠人對硬木材質的穩定性及伸縮性都還不太了解。隻是感覺木料比較沉重,色澤深,紋理炫,材質細膩,且還有著淡淡的香味,就想著要是用來製作家具器物,會比雜木好很多。這些木料在劉家港卸船時,同行的王景弘就挑選了幾根整料,帶到南京,將木料交由工部鑒定。因那時這些木料還沒在市麵流通,連名稱都沒有,除紫檀外,工部也無人能全部識別出來。後來才想到找一些老工匠前來辨識,我家由於是累世相傳木藝,六世祖爺早認得是“杞梓木”,當時都以為是產自瓊州島,後來才知是海外進來的,因其白質黑章,紋如蘆花雞翅膀,給其命名“雞翅木”。


    其它幾種黑檀、黃檀木料由於紋理不清晰,隻是重硬,才沒有流傳開來。工部讓營造處工匠將紫檀開料做成了一些大件家具,後都交給皇宮使用。成祖皇帝見了大喜,當即決定將紫檀定為皇宮家具用材。雞翅木由於底色淺,不如紫檀細膩,沒能得到營造處的認可,最後堆放在木工間的角落裏。這些木料好久無人過問,我六世祖試著將之做成家具,成了兩件書櫃,一件博古架,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當隨成祖遷都北京時,家裏扔掉了許多大件家具器物,隻這套桌椅卻沒舍得扔,將之帶到北京。老人一生製作了很多家具,期間大多被朝中官員及親朋好友索去,唯獨留下這一套書房家具。當時京城的很多工程設計都是在此桌上完成的,隻因為有紀念性,才成為他生平最愛。


    後來六世祖在京去世時,家人將所有物品變賣,隻留下這一套書房家具,最後又不惜花費銀子千裏迢迢的從京城運迴蘇州。如今傳到我這已是第六代人,雖已曆經了一百多年時光,器物表麵依然包漿潤滑,光亮如新。


    正是:寶物已銷龍虎氣,器物猶射鬥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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