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之結症在於,長城南北,兩方世界。其南雨水充沛,以農耕為生存之基;其北雨水少,寒冬長,不利耕種,隻得以畜牧為生存之基。


    農區,自立春建寅,最晚驚蟄,長城以南便全麵進入春耕大忙,移栽果樹、培育桑蠶,耕種小麥、粟、黍、粳稻、時令蔬菜。至戌月入秋,春種秋收,秋種春收。到亥月,製酒與肉幹,為過冬準備。從亥月到來年卯月,食秋收存糧,周而複始。


    牧區,辰月中方始有草長,巳月才綠滿大地,至酉月便枯黃,戌月入冬霜寒降。從戌到來年巳月,算來足有七月不能生產,牲畜無食,人亦缺糧。若遭一次凜冬,牲畜盡死,不但其後一整年無食,無幼畜畜牧,之後數年皆不得活。牧區無食,便隻得南下劫掠農區,安時則南下貿易。


    而自秦始皇將長城連成一體,抵禦北境遊牧起,中原對北境還掌握了有效的經濟物資封鎖。


    北境苦寒,許多生存物資皆不能自產,需與南地貿易獲取。無長城之時,草原可憑借騎兵優勢,高賣低買。然自有長城阻斷騎兵之後,草原對中原占不著優勢,這買賣便扭轉了,由中原高賣低買。


    畢竟,中原沒馬隻是軍力不足,但不影響生存。而草原缺乏精鹽、茶、布,那是真要命的。這便是農牧衝突之根本所在,這是基於生存之無解的衝突。


    及至石敬瑭將燕雲割給契丹,契丹便擁有了一片適宜耕種的農區及大批精通各種工造的匠作。依托燕雲農區,草原才有了較穩定的糧食來源,災年可向牧區輸送糧草救急。


    至此,契丹不必劫掠,也可以活下去。而依托燕雲漢人工匠,草原亦可自提取食用精鹽,可種桑織布,可燒土造瓷,契丹本就以冶鐵起家,是以除茶以外,皆可自產。


    於軍事而言,長城更有極其強大的作用。中原弱,則退守長城,少量邊軍則可完成全線防禦,烽火預警係統,可使消息傳遞比馬更快。


    而中原強,則依托長城為大後方向草原前攻,如漢、唐時。是以,自契丹得了長城便從根本上與匈奴、突厥不同了,如今的契丹早不是遊牧部族了,而是一個囊括了農、牧的中央集權帝國。


    亦由此,燕雲於契丹而言無異於命門,於中原而言又是國之門戶。


    但於法理上,契丹取燕雲,非是武力侵占,而是石敬瑭賣給契丹。契丹交了錢(滅後唐),石敬瑭交了地(割燕雲),在契丹看來,這本就是一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正當買賣,是“買”來的。


    豈有祖父賣了田,錢貨已清,而後孫子當家自覺不妥,不認交易契據,屢次發難奪取之理?我正當買地,你若認為此地買賣有誤,理當找賣地的石敬瑭理論。


    若說法統繼承,契丹屬大唐安北都護府-鬆漠都督府,亦是大唐藩鎮。自戰國起,便有了遼東郡。憑何你中原藩鎮能繼承法統;江南藩鎮能繼承法統;而我鬆漠藩鎮不能繼承法統?


    如此,這燕雲便成了一筆徹頭徹尾的爛賬。


    且石敬瑭賣燕雲時,也是無奈得很。彼時,李從珂對石敬瑭猜忌益深,刀幾乎已經架上了他的脖子。且當時趙德鈞已經遣使入契丹,欲割地,求立為帝。隻是趙德鈞沒想到,石敬瑭可以無下限到認遼太宗為父。認父之事,他趙德鈞實在是做不出來。


    最終,石敬瑭做了晉太祖,而趙德鈞降遼為臣。於世事洪流中,人力何其微。


    之後無論晉、漢、周皆有偏安之思,是故皆以歲幣媚契丹。唯周世宗郭榮有定天下之心,生北收燕雲之意,趙匡胤亦承襲其誌。


    韓德讓挑燈讀著宋廷西北路邸報,不禁憂思,如今趙官家用兵諸南,待南地統合,必定國勢大增。屆時勢必要與契丹算一算這筆燕北爛賬,彼時契丹所麵臨的將是一個強大的大宋皇朝。而在耶律璟治下搖搖欲墜的契丹能抵抗得住嗎?


    國戰,打的是人口、馬匹、錢糧、輜重、縱深、民心,是綜合國力。眼下的契丹除了馬匹尚有優勢之外,幾乎一無是處。


    趙匡胤亦於燈下看著晉陽攜契丹出兵襲擾西北的奏報,愁眉悵然。


    都怨那石敬瑭賣了燕雲,以致外失長城,內失良馬。大漢、大唐對草原的壓製,源自於戰術上騎兵對騎兵,而戰略上中原的綜合國力比草原強太多。自契丹手握燕雲之後,草原國力不可同日而語。


    那該死的石敬瑭啊,他倒是死了清淨,卻留下這般個爛攤子給後人。


    趙匡胤沉沉地歎了口氣,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未來之事亦要早做籌謀。他思起白日裏那聞道館東家之言,納幣雖決然不可,然主動友睦契丹,麻痹契丹,使契丹中立未必不可行。


    次日,大朝議政之後,趙匡胤又留下趙普、趙光義。


    他更了常服自殿後出來,步履生風,不等兩人拜,便吩咐道:“賜坐。”


    見兩人端正坐下,他開口道:“近來河東勾結契丹,趁我朝南征,西北麵兵力空虛,屢次攝後。朕召爾等,是議如何應對西北麵事。”


    趙光義當先道:“晉陽彈丸之地,不過逞契丹之兇罷。臣弟近日與宋俶寶談,知契丹國中,因當初應天太後易儲,動搖國本,致諸王竟相稱帝,內亂不止。臣弟以為,可遣人往契丹挑唆藩王作亂,契丹便無暇顧及晉陽,晉陽不敢獨擋,無契丹助長其勢,其隻得龜縮。”


    趙匡胤頜首道:“嗯,此計借力打力。”


    趙普卻補充道:“臣以為此計雖然可行,但未為周全。”


    “何以?”趙匡胤問。


    趙普對道:“據曆來契丹諜報所知,前些年契丹雖屢有逆事,然契丹國主大肆捕殺之下,契丹宗室被誅者眾。太平王被逐其西北戍邊,衛王則誠服,此二王如今兵力幾許?敢反否?皆未知也。此計可用,然耗時不少,可為次用。”


    趙匡胤思慮道:“若此計為次,當以何計為主?”


    趙普思道:“臣以為,可以‘伐交’為主。”


    “如何‘伐交’”趙匡胤又問。


    趙普答道:“契丹十數年不治,國中必定窮苦,若我朝以錢帛賄契丹,教唆契丹孤立河東。河東斷不敢獨自衝撞我大宋,北境既安,我朝南下收拾江山。待整頓,再揮師北上取太原。彼時,我與契丹交好,河東已孤立,契丹貪財必不好救。拿下太原之後,再以此為據點,西北並進,拿下燕雲。”


    趙匡胤為難道:“吾聞太原侍契丹如侍父,無不周到,我等如何才可使契丹棄太原不顧?”


    據說,劉承鈞奉表契丹時,自稱男。而遼帝答詔,則唿其為兒。稱臣、稱父,便是打死了他,亦做不出來。


    趙光義進言道:“臣弟以為,厚利足以,不必卑微。契丹如今國窮,相較太原予其區區歲幣,我大宋不妨與之互市。如此,其所利不止十倍,而我宋亦可借互市購進馬種。且長久之後,契丹必依賴我朝貨物商市。”


    趙匡胤微微頜首,趙普、趙光義所言,正合他昨夜所思長遠之計。


    他當即吩咐趙普道:“卿可令翰林院製國書,再選行事得體、通曉南北之人,率使團攜國書、厚禮往契丹修好,洽談互市。”


    “臣領旨。”趙普領命。


    趙匡胤又吩咐趙光義道:“爾可擇長袖善舞之人,備些厚禮往契丹尋二王,挑唆他等謀逆。契丹國中紛亂越多,便越顧不得襲擾我朝。”


    趙光義恭敬道:“陛下英明,如此雙管齊下,我朝困局定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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