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杜甫。


    “男兒不守國,厄及萬千家;大夫若賣國……”任心千喃喃自語,閉目痛心。片刻,他掀開白絹,一麵牌位現來。上刻“烈考桑公諱維翰大人之靈位。”


    “圖一時之利,舍子孫之命。父親大人,爾可有悔?”任心千望著牌位,老淚潤目,視覺依稀。


    能治世、能安民怎樣?能除弊、能禦寇又怎樣?如此才能種種,怎也抵不過“賣國”二字!


    想白日裏,韓德讓一句質疑:“如此憎恨契丹,兄弟改姓喬、任,自名悔、懺,舅父可是晉相桑國僑之後?”他便連質問的勇氣也沒了,人雖是遼國人,我卻是賣國賊之後,有何顏麵責人。


    一方四合院,三兩玉竹枝。二進的院落雖有些陳舊,但進院門,絲絲幽香飄來。


    “好湯,好湯。”韓德讓提著食盒嗅嗅。


    一中年漢頭戴平頭小樣,身著藍灰文士袍。邊是往銅爐中加碳,邊是說道:“好湯待好肉啊。”


    韓德讓提著食盒走近,探了探道:“俶寶先生家中何以如此清淨?”


    “非是清淨,乃清貧也。”宋琪(字:俶寶)自嘲道:“老夫一生清貧,老來孑然。何如郎君,少年軒昂,出有車,食有魚,睡有美人妻。男人,如此一生,足矣!足矣!”


    韓德讓“哈哈”一笑道:“先生真詼諧。”


    宋琪道:“怎說?”


    韓德讓笑道:“汴梁寸土寸金,多少官人未得一隅落戶,先生悠有一別院,何敢自稱清貧。”


    宋琪也笑道:“在下本欲哭窮訛些錢財,郎君來即拆穿,無趣了,無趣了。”


    韓德讓不禁失笑,這宋琪還真是個有趣之人。


    說來,他與宋琪並不相識,宋琪隨契丹軍南下時,他年僅六歲。縱使見過,十八年過去,早是認不出了。


    偏這宋琪竟僅憑他與韓匡嗣貌類,便認定他乃遼國薊州韓氏族人,盯梢了許久。


    那日,他上聞道館吃茶聽消息。彼時,館裏客人點了一首《燕北調》,那《燕北調》於中原而言已是外曲,多數人未曾聽聞,優伶亦不會。


    那客人泣道,自己乃薊州人,因石敬瑭割地,三十餘年未曾歸過家鄉。而今年過七十,已無落葉歸根之可能,惟願死前能再聞鄉曲,可這諾大的汴梁城,竟無一人會《燕北調》。


    也怪自己動了惻隱之心,憐其翁乃薊州老鄉,隨即請鄢如初唱了一首薊州民謠。這一唱不要緊,要緊的是,他沒管住自己的手指,不自覺間輕點了拍子。


    放於常人眼中這也無甚,可宋琪不是常人呐。


    待曲終人散,他行到韓德讓身旁,故意點點拍子,小聲笑道:“老翁可是市儈,如此而已,即要了老夫兩斤豬肉。”


    韓德讓當即明了,那薊州老翁哪是甚薊州人,不過汴梁一老痞。是宋琪雇來演了這一出戲,以驗明他究竟是否薊州玉田韓氏。


    而宋琪原也是薊州人,是割地後遼廷錄取的第一批進士。進士及第後,入時為壽安王耶律璟王邸中做侍讀。也就是那年,他結識了時為驍右衛將軍的韓匡嗣。


    他僅長韓匡嗣一歲,又同為薊州人,是以往來交好。未幾,韓德讓出生,他還應邀吃過百日宴,雙方關係不可謂不親厚。


    那日宴上,他向韓匡嗣抱怨耶律璟脾性乖張,王邸之人日日惶恐,他恃才不願屈居於此。


    時韓匡嗣還勸過他,壽安王乃帝後嫡長,若繼位,他做潛邸之臣,前途不可限量。然他執意謀圖遷仕,韓匡嗣遂將他引薦給同為薊州人的趙延壽做幕僚。


    五年後,遼太宗南下滅晉,他亦隨趙延壽軍部南下。之後遼軍退走,趙延壽將其轉遷給兒子趙讚做幕僚。待遼軍退畢,趙讚降劉知遠,遂為漢臣。


    這一去,他便逗留南地未再北歸,妻兒老小亦不知其所蹤。他則仍為趙讚幕僚,隨趙讚曆仕漢、周、宋三朝。


    二十四歲進士及第,至今四十八歲,仍為幕府之臣,是叫人唏噓。


    “先生願北歸乎?”韓德讓涮肉問道。


    宋琪聞言一絲淺笑,頗有些無奈道:“三十載北人,十八載南人……垂垂老矣,不欲再奔波。”


    韓德讓道:“先生正壯,何稱老?”


    宋琪苦笑著搖搖頭,歸去作甚?十八載光陰,他已習慣了汴梁飲食民俗不說。當年進士及第名徹幽薊,是何等榮光?


    當年的他也似眼前這少年郎君一般意氣風發,可幾十年幕臣生涯蹉跎歲月,怎有顏麵歸見父老?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離五十已不遠,天命大抵也就如此了,沒甚奔頭。


    宋琪歎道:“不談此事,不談此事,餘聞契丹昏君殘暴,不知故人如何。”


    韓德讓道:“先生勿憂,待晚生歸去,尋先生家老,代為照拂。”


    宋琪揖禮道:“如此,多謝郎君。”


    韓德讓道:“先生乃家父故知,代為照拂,應當的。”


    宋琪道:“郎君,容老夫多言一句,郎君身份不宜久居汴梁。今日,是遇著老夫;來日若遇元輔公(趙讚),恐怕……”


    韓德讓笑道:“經先生一事,晚生自當小心些。”


    宋琪狐疑道:“汴梁究是有何妙,引郎君非逗留不可?”


    韓德讓聞言倒是“嗬嗬”一笑,試問道:“以先生觀之,乃何?”


    宋琪看著他沉思,遊玩?不至如此大費周章。觀其產業,酒樓、茶坊、書齋三處,若是尋常人做此三處產業,可思為商機。可韓家人缺錢麽?定然是不缺的。


    他並不為賺錢而來,那三產業是有何用處?


    酒樓乃南來北往市井消息、宮闈秘事集散之地;茶坊乃雅士私議國政之地;書齋更乃官宦出書,代人書訟狀,拓印邸報、文告、文書之地。


    隻一家書齋,便可窺朝中人事浮動、律典更正、製度教化;更莫說,將那酒肆、茶坊合了起來,天下事,盡在耳畔矣。


    “諜探?”宋琪思著一驚。


    彈指又覺不對,薊州玉田韓氏在大遼雖為皇室私奴,但握軍在手,韓匡嗣兄弟十一人,個個為領兵之將。韓匡嗣之後,亦當是承掌兵之誌,不至於送來做諜探。


    但於韓德讓來說,確與諜探沒甚分別,唯一的區別是,他的消息並不送出給誰。他得這些消息,隻是用於自己整理出自己想要知道的。


    譬如,宋廷晉陽收兵之後,便派慕容延釗、李處耘出兵兩湖,滅荊南,正式南伐。


    趙匡胤一出手,便知其手段高明。宋軍占了荊南,便西逼蜀、東迫唐、南可直取南漢,如一顆鉚釘死死定在江南腹地。整頓後,又派王全斌、崔彥進、劉廷讓、曹彬分兵兩路向兵力最弱的蜀國挺進。


    此時,江南諸國陽奉陰違,各自暗中備戰。然則,晚矣,拿下荊南,宋已據戰略要地。又當初周世宗滅佛,革江北文弱慈惰之風,遺下今日宋之能戰者眾。


    反觀江南,文風、佛風過盛,能戰者寡。宋軍入江南如狼入羊群,南地諸國被吃掉隻是遲早的事。


    而宋軍的戰力,宋廷的部署套路,宋主的作戰策略、思維等,對將來燕雲之戰至為重要。更有製度乃一國之根基,知其根基,便曉其枝葉。


    對他來說,來都來了,總要學些好東西迴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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