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鶴嶺西崖渡口所在,也是民眾早年在漢水之畔用垸堤從低淤灘地裏圍出來的一小片高地,渡口除了有末條丁字形的岔道,接入漢川城與雙柳莊之間的大道外,四周多為低淤的灘地。


    入汛之後,漢水漫漲,渡口四周的灘地都被大水淹沒,渾然一片。


    渡口本身就是易守難攻的地形,此時又有上百艘淺底、平底匪船,緊急進入在渡口外圍的淹水區,數百弓手站在船頭緊張的封鎖進出渡口唯一的通道。


    翻江龍蔣昂在數十潰匪簇擁下,從岔道倉皇逃到渡口,才敢大口喘氣,為掩飾慘遭潰敗的羞愧,指天剁地咒罵道:


    “操!操!操!這他娘哪裏冒出來的殺星!荊湖北路七州一府,怎麽會有兵將能厲害到這等地步?”


    渡口繁榮後,除了貨棧外,還有不少商賈在此開設酒樓食肆做過往商旅的生意——這些鋪院屋舍也都被賊軍強占充當臨時的兵舍、帥帳。


    翻江龍蔣昂三魂嚇掉兩魂,身上卻是毫無傷損,拉了一把椅子在充當帥帳的廳堂裏坐下,拿起茶壺,對著壺嘴灌了一氣涼茶,跟諸多頭領哭訴剛才被殺潰逃來渡口的兇險。


    雖說在座多數人並沒有直接率領兵卒參戰,但他們都親眼目睹在他們看來已經算得上精銳的三支人馬,在前後不到半個時辰裏,毫無還手之力的被殺潰,丟下三四百具屍體狼狽逃來渡口。


    眾人神色凝重,除了內心久久難以平複的震憾、驚惶,誰有心情嘲笑蔣昂逃得狼狽?


    誰也不知道這小隊有如天兵神將般的兵馬,是什麽來路,此時更沒有誰還想著說要繞過雙柳莊去進攻兵力差不多已經抽空的漢川城。


    “三當家,老蔣我吃了敗仗迴來,任打任罰,全無怨言,但接下來這仗要怎麽打,你卻是發個話啊!”翻江龍蔣昂不蠢,卻是急躁性子,朝坐在堂中三當家胡蕩舟看去,問道。


    “三當家,你說這小隊人馬,跟天兵神將似的,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怎麽能厲害到這地步?我們這三四年來,可沒有少跟官兵交手,雖說也吃過很多虧,但也沒有離譜到今天這地步啊!這事要不能搞清楚,這仗沒法打啊!另外,還得立即派人趕去稟報大當家,大當家那邊現在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啊……”其他人一並朝中年武將看去。


    在場十數人可不是天宣末年或建繼年間才落草的嫩瓜子,他們大多數人都是縱橫荊江(長江荊湖段)、洞庭湖多年的慣匪或頭領級的大盜——他們在與孫彥舟結盟、吸納大量避難流民崛起之前,就沒有少幹殺人越貨、劫掠州縣的事,也沒有少跟洞庭湖及荊江沿岸的州縣官兵“打交道”。


    地方官吏舞弊貪財、官兵貪生怕死。


    早年各家勢力沒有多大,僅有三五百人馬,糾結破落漁戶船民及作奸犯科的兇囚打家劫舍,卻也是完全不懼官兵進剿的。


    天宣初年,孫彥舟聯合洞庭湖、荊江十三家水寨勢力,大掠運送秋賦的官船,獲得大量的糧帛兵械,籍此吸納大量南下流民、饑民,實力大增。


    當時不要說洞庭湖裏再無敵手,更是殺得荊湖沿岸的州縣血流成河,一度攻陷好幾座城池。


    許蔚從襄陽征募三千精兵到荊湖南路出任製置使,諸家才算見識到精兵非烏合之眾能及,但他們此時依舊牢牢占領緊挨著洞庭湖的幾座城池,並沒有完全落於下風。


    這兩年來他們除了加強兵馬的操練、汰弱留強外,還召集大量的匠戶在洞庭湖裏的沙洲土島開爐煉鐵,打造兵甲,自認為實力已有長足的長進,這才趁著江水大漲,而鄂嶽等地防務空虛,搞一把大的。


    沒想到真正的計謀還沒有發動,他們作為前鋒兵馬突襲漢川,卻迎頭挨了一擊悶棍,被打得痛不欲生。


    作為突襲漢川的主將,洞荊聯軍的三頭領,胡蕩舟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但他除了發布諸多命令加強渡口左右的守禦外,並沒有說太多的話。


    卻是左首一個中年儒生看了胡蕩舟一眼,似藏著一肚子話不吐不快。


    麵對中年儒生強烈想要說些什麽的眼神,胡蕩舟卻是猶豫不定。


    “三當家,你跟田先生在打什麽啞謎,有什麽話不能當著眾人麵說,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等?”蔣昂身旁一名身量不高,體形卻極彪健的武將,看著胡蕩舟與謀士田文儒之間的小動作,不滿的問道。


    洞荊聯軍最初乃是十三家水寨勢力聯手,之後才有大大小小大大小小的水寨勢力加入進來;即便後期大量吸納南下流民得以壯大,但一隊隊流民也基本都有以族首、鄉豪等人為主的頭領率領。


    洞荊聯軍內部的關係頗為錯綜複雜,在突襲漢川的人馬裏,胡蕩舟威望最高,實力最強,又是主將,但還沒有說話行事獨斷專行的地步。


    “趙當家言重了,對這支人馬的來曆,田某略有猜測,卻又不能肯定,怕擾亂軍心,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供諸位當家參詳。”中年儒生微微一笑,說道。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軍心可以擾亂?”蔣昂催促說道。


    “……”中年儒生見這些賊寇出身的莽將對自己毫無尊重,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努力將對蔣昂這些人的氣憤壓製下去,朝諸將拱拱手說道,“我從許州逃難南下,有機會見過楚山旗下選鋒軍的披甲突騎——這支甲騎雖然沒有亮出旗號,但兵甲裝束以及突擊作戰的風格都與天雄軍的披甲騎兵很像……”


    “你是想說這支人馬,乃是楚山麾下選鋒軍?”蔣昂問道,“楚山選鋒軍精銳如此彪悍,還早就覺察到我們的圖謀,還他還打個屁鄂州啊?”


    “不,不,蔣當家誤會我說的了,”中年儒生連忙辯解道,“楚山軍這幾年來風光一時無兩,靖勝侯徐懷嫡係侍衛營改編的選鋒軍絕對有資格躋身天下強軍之列。不過,選鋒軍再強,也僅有三四千眾,同時也絕沒有到無堅可摧的地步……”


    “田先生,你繞來繞去,到底想說什麽?”有人不耐煩的質問道。


    這個田文儒來曆不明,半年來投,什麽功績就沒有立下,就極得大首領孫彥舟、三首領胡蕩舟等人信任,諸事都言聽計從。


    這次孫彥舟、胡蕩舟力排眾議,決意集結大軍搞這麽大的動作,便是這個田文儒出的主意,然而不少首領卻不願意如此冒險,隻是拗不過孫彥舟、胡蕩舟等人決意如此。


    現在出師未捷,就受此大挫,有些人當然對這個田文儒更是不滿。


    “我是說這支人馬極可能是楚山選鋒軍,但選鋒軍普通的騎隊也不可能有如此恐怖的戰力,多半是選鋒軍中進一步挑選出來的百戰精銳,”田文儒說道,“田某對楚山軍將頗為熟悉,還請蔣當家與我仔細說說這支人馬領頭的軍將相貌,多少能知些端詳!”


    蔣昂將信將疑的打量了田文儒兩眼,想不明白什麽人才敢誇下海口說對楚山軍頗為熟悉。


    “叫你說便說……”胡蕩舟催促蔣昂道。


    蔣昂最近時距離徐懷、牛二、徐憚、烏敕海等人不足百步,當然將他們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說道:“令人印象最為深刻者,乃是一個黑臉、臉上長滿黑毛的莽漢,身量比咱家還要高出少許,持一方重盾、一杆鐵鐧,氣勁強悍,我軍所造大盾,幾乎沒有扛住他一鐧就崩裂開來……”


    中年儒生倒吸一口氣,驚道:“此莽漢乃楚山黑將軍牛崖山,於嵐州時投附那靖勝侯徐懷,就為靖勝侯倚為嫡係——其人性情蠢笨魯莽,卻天生神力,乃靖勝侯徐懷貼身武|衛——他竟然出現在這裏,那他身邊是不是有一人身形昂然、相貌卻要清俊一些、年紀約二十四五歲左右的青年武將?”


    “確有這麽一人,還有一名武將相貌看著像是胡人,與一名少年武將,槍術都是絕強,我不敵也!”蔣昂說道。


    “啊!”中年儒生即便有所猜測,但確認到這點,還是目瞪口呆的坐迴到椅子上。


    “田先生,這青年武將是誰?”胡蕩舟蹙著眉頭問田文儒。


    “此人便是楚山行營兵馬都總管、兼知蔡汝軍事,封爵靖勝侯徐懷!其父生前也是越朝一代名將王孝成!我早該想到是他親至,才會如此勇不可擋……”中年儒生喃喃說道。


    “竟然是這廝?!”蔣昂等人雖然沒有跟楚山打過交道,卻非消息閉塞,對天下大勢完全無知的莽漢,莫不震驚說道。


    再者說了,這些年來發生那麽多的事情,大越好不容易守住半壁江山,也踴現出一批傑出將帥,但有誰能比徐懷的光芒更加耀眼?


    蔣昂等人怎麽可能不知道楚山軍與靖勝侯徐懷這樣的存在?


    他們第一步選擇突襲漢川,目的乃是切斷鄂州以北的官兵南下增援,而鄂州以北能南下增援的官兵,最令他們忌憚的,就是楚山軍。


    誰能想到楚山軍的主帥竟然就在漢川,甚至親率五六十騎兵,殺得他們狼奔豖突、毫無還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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