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韻秋


    夜漸深了,中軍大帳隔出的內帳裏,行軍桌上燃起了燈台,皇太極打開書匣,取出一部書籍來迴翻閱,眉頭緊鎖,似是在苦苦思索什麽。


    與當時通行的書籍版式不同,這本書是a4幅麵的,翻頁向左,藍色封麵上,“農田水利秘籍”幾個拙劣的毛筆字題寫書名,內頁正文字樣甚小,從左到右橫向排列,形態似是活字印刷,有若幹字句做了塗抹處理,但卻顯然不影響閱讀和理解,抹去的隻是一些與技術無關的人名地名、稱謂之類的信息。


    這書是初一那天,楊銘在順義城下給他的,戎馬倥傯之際,他已閱覽多次了。書中的那些技術內容他並未深究,將來若是要實際應用,讓負責農耕事務的人抄去學習落實就行了,作為後金的最高統治者,沒必要在這些細節上耗費精力,隻是,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此書的來源與楊銘的來曆,兩者之間應該存在密切的聯係,那些塗抹的字句,多半便是其中的關鍵所在。


    檢閱苦思半晌,仍是理不出什麽頭緒,他揉了揉酸漲的眼睛,將書本擱到一邊,又拿起幾頁圖畫閱看。


    第一頁紙上畫了一架大炮,輪廓形狀怪異誇張,勉強可以辨出便是楊銘的m777榴彈炮,這是因為畫師並未親眼見過實物,乃是綜合他人的口頭描述繪製而成,其中小翠探知的信息起了很大的作用。圖桉一旁小楷寫道:“炮身長二丈有餘,炮口闊約半尺,似可上下俯仰。底有犁鋤,嵌地甚穩,並有車輪一雙而朝上,輪輞非鐵非木,若移動之時,車輪似可翻轉向下,用以牽引滾動。炮身兩側有轉輪如盤,不知如何作用……”


    第二頁紙上畫的是m977重型卡車,雖然也畫得不倫不類,但因為卡車的幾何形狀相對較為簡單,也就更容易辨認一些,旁邊的文字寫道:“車寬八尺,高約丈餘,長約六丈,有輪十餘對,輪輞皆雙。車廂以精鐵圍成,密不透風,廂尾有門,滿載箱貨,一為木箱,一似為厚紙所製之箱,然亦頗疑為皮革,蓋以紙板必不至堅韌如許可盛重物也……”


    第三頁紙是h1悍馬吉普車,這車的形狀比輪廓方正的重卡更難描述,所以圖桉線條也是歪歪扭扭,車頂搭載的m240機槍畫得格外誇張,注文寫道:“此車四輪,窗似琉璃,白晝內外皆透,然暗夜則外不見內,以燭耀之,倒映人影,如銅鏡然。車頂有鐵銃一架,蓋雲其彈二裏之外可斃傷人命……”


    皇太極翻來覆去一邊看一邊思索,畫中的這些物事超越了時代,饒是他天縱聰明,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楊銘究竟有無法術神通,他的神奇力量還是需要物質基礎的,就如這小車之上的長銃,既然有彈,就必定會有彈盡的一天,那超級大炮料必也是如此,隻須避其鋒芒,巧妙周旋,待到對方彈藥耗盡之時,要製服此人便如探囊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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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近侍來到簾外,隔了帳簾稟道:“大汗,佟養慎在外求見。”


    皇太極抬起目光,將書籍圖畫收入匣中,澹澹地命令道:“讓他進來。”


    不一會便傳來了輕穩的腳步聲,簾子掀開,一個青布短衣的中年人露出麵容,國字臉,唇上幾綹胡須,目光凝重,他進到內帳,跪倒在地,連磕了幾個頭,“大汗,奴才罪該萬死。”


    “何事慌張?”皇太極微笑說道,“起來說話!”


    那人卻不敢起身,低頭說道:“奴才剛收到密報,蠻子軍中的持銃女子,便是那佟氏。”


    “奴才用人失察,致此大誤,萬死難辭其疚!”


    “消息確切麽?”皇太極並未顯出多少驚訝,澹然問道。


    “是遵化城裏來的內線情報,絕對可靠。”佟養慎臉上露出痛心的表情,“據報,佟氏與那姓楊的極為親密,看來是死心塌地投身敵人懷抱了。”


    “都是奴才看走了眼,用錯了人,那佟氏原本也是頗為得力之人,以前也立了不少微功,誰知……誰知終究是一個女子,竟為敵人的男色所惑,背叛變節。”


    “那楊銘也不算什麽美男子吧?”皇太極聞言不禁哂然,心想這佟養慎為推卸責任,居然連這種理由都說得出口。


    “這……,各花入各眼。”佟養慎猶豫說道,“據內線情報,那姓楊的對她頗為哄寵。”


    皇太極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沉吟片刻,問道:“賈維鑰有消息麽?”


    “有!他現在與那楊銘委與虛蛇,帶了信來,懇請大汗揮師遵化,裏應外合,收複失城。”


    “他倒還有幾分忠心。”皇太極問道:“有書信麽?”


    佟養慎搖頭道:“是帶的口信,未見字紙。”


    “終歸還是首鼠兩端。”皇太極麵露不悅,“他傳來的消息,亦需謹慎對待,不可輕信。”


    “是,奴才謹記大汗的教誨。”略一猶豫,佟養慎又說道:“奴才在遵化的一隊眼線,便是藏身賈家府宅,據剛才迴來報信的所說,賈維鑰並未出賣他們,而且姓楊的也沒把賈家怎麽樣,仍是讓他以巡撫身份管地方政事。”


    “哦?”皇太極頗有一些吃驚,像賈維鑰這種投降的偽官,明軍因其地位,暫不殺他,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必定會把人牢牢控製住,以待朝廷定罪,楊銘居然還讓他以巡撫名義管事,那就讓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此人行事,與朕頗有相似!”


    己己之變皇太極破邊侵明,一路投降歸順的地方,他都是讓那裏的明朝官員原職留任,有的甚至還給予一定的提拔。如潘家口守備金有光,提拔為遊擊將軍,洪山口城被攻陷,守城的一個千總和一個把總敗逃,這兩哥們轉了一圈,又帶領百餘名殘兵迴來投降了,皇太極立即升把總為千總,千總為備禦,羅文峪守備李思禮攜帶官庫冊籍主動朝見投降,提拔為遊擊將軍,還賞賜了一套衣服,令其迴原地駐守,寬甸峪口守備王孫章率眾投降,也提拔為遊擊將軍,馬蘭路城官員王宗兆率八名生員投降,每人賞賜一匹綢緞和一個女子——當然,這些綢緞和女子都是在大明境內擄掠的,王宗兆和領頭的生員王雲征提拔為備禦,此城的參將原本是跑了的,聽說投降的都被提拔賞賜,就又迴來了,皇太極也繼續讓他當參將。


    這些操作看似不倫不類,卻也體現了皇太極高明的政治手腕,不管你是什麽人,隻要你歸順我,為我所用,替我辦事,有利用價值,我就讓你做官,這與明朝一方看似大義凜然的待人用人政策截然不同,兩相比較高下立判。當然,後金是新興政權,可以這麽幹,而明朝是成熟政體,有國法,有製度,有道德約束,有輿論監督,就算想這麽幹也幹不了,唯有作為穿越者的楊銘,才可以無視那些規矩,隻要有利於己,該咋幹就咋幹。


    “賈維鑰雖然沒有書信,但賈家的女兒卻寫了信來,是給墨爾根戴青的。”佟養慎繼續說道。


    墨爾根戴青是皇太極給多爾袞的賜號,意思是聰明的統帥,這是在天聰二年(崇禎元年,1628),十六歲的他跟隨皇太極進軍蒙古察哈爾部,破敵於敖穆愣,立了戰功得到的獎賞。


    “賈家的兩個女兒倒是生得水靈。”皇太極微笑讚了句,麵色突然一沉,沒有繼續往下說。


    佟養慎知道他又在氣惱豪格兵敗順義,不僅喪師失地,連同賈維鑰送的漂亮女兒也弄丟了,便不再續談此事,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呈上。


    “既是寫給多爾袞的信,朕就不看了。”皇太極澹澹地說。


    “不過是些兒女情長之語。”佟養慎擠出幾分笑容,將書信展開遞到皇太極麵前,“信中也請求墨爾根戴青英雄救美,率軍收複遵化。”


    皇太極掃了一眼,卻見紙上數行娟秀的小楷,內容與佟養慎說的差不多,唯是文末畫的一枝梅花分外顯眼,那梅枝點綴嫣紅之色,卻不是用墨,而是用胭脂畫成。


    “將此信給多爾袞吧。”他頷首說道,又迴到行軍桌後坐了下來。


    多爾袞是努爾哈赤第十四子,生母是其最後一任大妃阿巴亥,因阿巴亥受寵,再加上女真人喜愛小兒子的習俗,所以他格外得到努爾哈赤的優待。努爾哈赤死時多爾袞才十五歲,若是努爾哈赤再多活幾年,後金的汗位恐怕就會由他來繼承,而不是皇太極了。


    皇太極登汗位後,逼令阿巴亥為努爾哈赤殉葬,按說他們兄弟倆之間是有殺母之仇的,但皇太極對多爾袞卻頗為卷顧,崇德元年,他建立清朝稱帝,封多爾袞為“和碩睿親王”,在受封的六個親王中排名第三,極為顯貴。


    “那佟氏是何出身?她在遼東還有無家人?”


    聽到皇太極又問起佟韻秋的事,佟養慎麵色重新凝重起來,跪倒在地,說道:“奴才死罪!說來那佟氏家裏與奴才祖上還有一點遠房的蒹葭之親。”


    “遼東佟姓之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祖輩之間沾親帶故實屬平常,豈可株連追索?”皇太極澹澹地笑了笑,“父汗的元妃佟春秀,便是佟氏族人,若要株連,豈不是朕也有罪?”


    “大汗——”佟養慎肩頭一陣抖動,感激地嗚咽起來,“大汗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就算粉身碎骨,敢不為大汗拚死效命!”


    皇太極微笑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佟養慎,待他情緒漸漸平複了,說道:“爾等做奴才的,能有這份為主盡忠的心,朕甚是寬慰。”


    “那佟氏的情形,你繼續說來!”


    “是,大汗。”佟養慎抬頭說道,“那佟氏家裏隻有一個瞎眼的老爹,前兩年也死了,現今在遼東沒有什麽親人了。”


    “她出身甚是貧苦,從小就沒了娘,跟著她爹打獵為生。人長的那是沒話說,到了十六七歲,四麵十裏八鄉的都來說親,她一個也瞧不上,後來她老爹打獵被熊抓傷了眼,要錢治病,牛錄裏有個備禦剛死了老婆,答應給她家一筆錢娶她繼弦,她也不肯。那時是天命六年(1621),老汗籌劃攻取廣寧,征發各牛錄的甲士,她便吵鬧要去當兵打仗,掙錢給老爹治病,一直鬧到牛錄參領那裏。”


    “咱們八旗哪有女子當兵的事?參領被她鬧得惱了,拿鞭子打她,她也不走……”


    “倒是一個有誌氣的女子。”皇太極微笑插了一句。


    “那倒也是……,奴才也是看她可憐,恰好那時老汗在策反廣寧遊擊孫得功——”


    “招降孫得功是朕的主意。”皇太極瞥了佟養慎一眼,澹澹地說。


    “是!”佟養慎心中一凜,繼續說道:“大汗招降孫得功,實乃石破天驚之舉,此役六萬明軍不戰而潰,廣寧不戰而得,遼東全境收入我朝囊中,此千秋昭著之功業也。”


    薩爾滸之戰明軍大敗後,萬曆皇帝任命熊廷弼經略遼東,穩定了動蕩的局勢,勝利的天平開始向大明一方傾斜,但好景不長,隨著萬曆帝和泰昌帝的相繼去世,天啟即位,熊廷弼被政敵彈劾罷職歸鄉,遼東局勢再次崩壞,重鎮沉陽、遼陽相繼失陷,首府廣寧汲汲可危。


    在此艱難之際,天啟帝重新啟用熊廷弼經略遼東,試圖挽迴危局,但遼東巡撫王化貞與熊廷弼戰守意見不和,兩人互不配合,努爾哈赤趁機策反了王化貞的心腹愛將,廣寧遊擊孫得功,一舉拿下廣寧,明朝在遼東全麵崩盤,潰軍難民近百萬人撤入山海關內。


    “招降孫得功實屬不易,朕今思之,亦常有如履薄冰之感。”皇太極感慨說道。


    “確如大汗所言,策反孫得功實為不易,其中艱險曲折,奴才至今難忘!”


    “當時與孫得功暗中聯絡,需要有人出入孫家內宅串通消息,此事男子卻是不便,非得用一女子才行。”


    “但尋常女子,機智膽識又豈能當此重任?奴才也是看那佟氏身手敏健,性情堅毅,頗覺可以一用,便讓她去了廣寧。”


    “哦。”皇太極輕哼了一聲。


    “翌年正月,孫得功在廣寧起事,當時城內一片混亂,巡撫王化貞不知去向,祖大壽亦不見所蹤,老汗唯恐有詐,三次欲進軍而又停止,大家都猶豫不決,在這緊要關頭,那佟氏從廣寧跑了迴來,全身是血,一路上還殺了兩個企圖奸擄她的亂兵,帶迴了確切的消息,我八旗大軍才得以果斷前進,砥定廣寧。”


    “這麽說她還確有些許功勞。”皇太極頷首說道。


    “廣寧之勝,全仗大汗定策運籌之力,奴才們隻是盡些微末苦勞罷了。”


    “自那以後,奴才便正式用了她,這些年來雖說沒有什麽大的功業,但也不時小有微勞,後來奴才升她做了尹式輝的副手……”


    “尹式輝?”皇太極想了想,問道:“是天聰二年跟隨闊科去皮島的那個尹式輝麽?”


    “就是他。此人頗為機智能幹,那年闊科在皮島事情敗露,毛文龍背信棄義,將使隊人員押送北京,隻有他逃了迴來。這次順義城的行動,佟氏被俘變節,全隊人馬因此覆沒,也隻有他一個人逃迴來了。”


    皇太極垂下眼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闊科是他在崇禎元年派往皮島與毛文龍聯絡的使者,雙方來迴溝通了兩次,第三次去的時候,使隊在途中殺了從遼東逃往皮島的漢人群夥中的兩個人,其餘的漢人逃到皮島後,發現敵方兇手竟然也在島上,向毛文龍告發無果,恰好當時明朝戶部官員黃中色在皮島核驗糧餉,便又向黃中色告發,黃中色抓到使隊通譯馬秀才,毛文龍擔心事情不好收場,便將使隊人員都抓了,押送北京了事。


    時隔不到兩年,毛文龍早已身首異處,皇太極也走出了初登汗位時的饑荒困境,連續擊敗蒙古、朝鮮、大明,再談起當日與毛文龍勾心鬥角的往事,不禁有過眼雲煙之感。


    帳內一時陷入沉默,良久皇太極又問道:“還有那石氏,是何情形?”


    “那石小翠被俘投敵,現在仍是做劉必顯的貼身侍女,據晉商的消息,她頗受寵愛,劉必顯收受商人們的禮物銀兩,都是由她經手。”


    “她在遼東還有什麽家人沒有?”


    “父母都在,還有一個弟弟,奴才早已傳令,讓盛京那邊將她家人都抓起來,嚴刑問罪,以儆效尤!”


    “不必!”皇太極睜開眼睛,雙目閃爍精光,“速傳信迴去,將她家人好生安養,衣食俱給充足,隻是不讓他們逃逸即可。”


    說罷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時針已經指向夜晚11點了,手表的秒針一格一格地走動,在這靜夜裏幾乎可以聽到機芯的滴答聲。這塊天美時的機械自動表也是楊銘當日送給他的,看到這凝聚人類千年製造智慧的精致之作,他不禁一陣沉思,良久才問道:“那尹式輝現在是何官職?”


    “奴才原本打算將他薦升備禦的,隻是順義城這趟差事失了手……”


    “讓他再迴順義,好好辦差,告訴他,隻要差事辦得好,朕擢升他為遊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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