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玉梅


    “軍士死了四十六人,重傷二十多人,民夫死四十七人,糧草損失三分之二,輜重器械亦有損失,唯甲杖馬匹繳獲尚多……”


    順義遊擊將軍府大堂的科房內,許瑩語帶焦慮地對劉必顯說道。


    “奴家昨晚向將軍苦勸半天,將軍不聽,仍執意要去攻打遵化……”


    “劉先生,時下軍中所餘糧草恰夠迴程之需,若決斷不周,便是隻耽誤數日,再想迴師也不易了。”


    許瑩說完來意,劉必顯眉頭也皺了起來,站起身背著手在房內來迴踱步沉吟。


    “學生讚同許夫人所言。”


    他停住腳步說道,“兵部命令隻是要將軍隨劉侍郎出戰,並無收複遵化之令,時下劉侍郎既已身死殉國,所部殘兵撤迴休整也是應有之義。”


    “將軍年輕氣盛,一心許國,圖複遵化,學生實在感佩不已,唯軍戎大事,不可以意氣為之。”


    “便依夫人所說,學生這就去盡力勸諫將軍,但願將軍能聽學生一句逆耳忠言……”


    垂花門內的後宅裏,三三兩兩的女子們在晨光中忙著手中的活計,清掃樹葉,擦拭欄杆和窗欞,清潔遊廊地麵,修剪澆灌花圃,一切人事井然有序。


    許瑩陪著劉必顯從屏門進來,走院子中間的石板直道去正房用電台和楊銘通話。此次順義軍出戰,與將軍府的聯絡都是走電台,並沒有安排快馬傳信,電台的時效性不是任何快馬所能比擬的。


    劉必顯這是第一次進入將軍府後宅,卻見腳下的石板道上一塵不染,院內環境整潔,安寧靜宓,次序儼然,不禁對許瑩的治家之能暗暗佩服,對於許瑩陪他一起走露天的直道,而不走能遮風擋雨的遊廊,也是心中暗許,遊廊離閨房近,他一個大男人行走其間難免會有尷尬。


    西廂房裏,小梔起床讓迎眉服侍著梳妝了,吃罷早餐,便坐到臨窗的桌前,取了部話本來看,才翻了幾頁,甚覺無趣,便將書本放到一邊,手托著香腮慵倦了一陣,卻向腳上脫下兩隻繡鞋兒來,試打了一個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滿腹相思無處寄,素箋一紙慰愁身。”


    ※古時算卦通常是擲銅錢,“暗卜金錢”的意思是悄悄地算卦,“問遠人”即是卜問遠行的人兒。明清時閨中女子流行用睡鞋占相思卦,又稱占鬼卦。清呂湛思注“占鬼卦”雲:“春閨秘戲。夫外出,以所著履卜之,仰則歸,俯則否,名占鬼卦。”


    “迎眉,一早兒便讓你去妤黛那裏問信,將軍那邊有消息麽?”小梔喚了迎眉淡淡地問道。


    “奴婢早就去問過了,妤黛說那電台什麽的,她並不曾會用,唯是許少奶奶才可與將軍說話的……”


    聽得此言,小梔不禁冷哼一聲,施施然起身道:“迎眉,陪我去那邊看看。”


    劉必顯在電台裏跟楊銘商議甚久,楊銘仍堅持要去打遵化,他也不便再多發異議,隻是以謹慎安全叮囑一番,方才掛上話筒。初次使用電台通話,劉必顯大感神奇,相隔數百裏地,聲音入耳如同對坐,實在是天涯若比鄰了,他不禁又想起了家鄉的親眷,若是也能有這麽一部電台,該多好啊。


    “許夫人,既然將軍心意已決,我等不宜再加勸擾,應以鼓舞支持為善。”劉必顯反過來勸許瑩了,“將軍神兵利器,英武絕倫,相信此番攻城作戰不會有太大問題。”


    事已至此,許瑩也是無可奈何,隻得歎一口氣,心中暗暗祈禱。她正待送劉必顯出門,卻見小梔帶著迎眉施施然進來了。


    “劉先生,剛才可是在與將軍通話?將軍有消息麽?”小梔一進門便向劉必顯問道。


    劉必顯還沒來得及迴答,許瑩便冷冷地說:“賈小梔,內宅不得幹預政事……”


    “許姐姐說的是,然夫君領兵在外,鞍馬勞頓,奴家問問暖寒都不可以嗎?”小梔言語中頗有幾分不屑。


    “夫君?”許瑩冷笑幾聲,“不過是一個侍妾罷了,還夫君?嗬嗬……”


    “哦?奴家聽許姐姐此言,難不成是許姐姐母憑子貴,竟是扶作正室了不成?”小梔臉色一變,立時反唇相譏。


    後院裏寒風微拂,梅樹飄香,一株株玉蝶梅、綠萼梅、紅梅、蠟梅傲寒綻放,在這寂寥的冬季裏展示著繽紛的顏色。


    越音在花樹林間緩步而行,柔婉秀麗的臉上含著淺淡的微笑,悠然自得地看著園中美景,在她身後,跟著一個翠色小襖的女子,便是以前在西裙房同鋪而臥的玉梅。


    “這幾年天氣真奇怪,上月廿四便立春了,到現在二十多天,這寒梅還開著,柳條卻一點也沒抽綠……”越音自言自語地說。


    “可不是嘛,這幾年來一直都是天時不知,異象叢生,奴婢以前在外麵的時候,聽人說西邊的甘、陝之地,一年不下雨呢,莊稼沒收成,老百姓沒飯吃,連人肉都有人吃了……”


    越音皺皺眉頭,“玉梅,你說這些幹什麽?”


    那玉梅趕緊收住了話頭,眉眼低垂下去,“少奶奶,是奴婢多嘴了……”


    “這寒梅開得久才好呢,若是春風來了,柳條抽綠,隻怕又要惹人心事……”越音淡淡地笑了笑,婉轉輕聲吟道:“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是啊少奶奶,這園子裏景色多好啊,若不是跟著少奶奶,奴婢們還沒福份看到呢。”


    將軍府後院裏停放著卡車和大炮,許瑩吩咐過不許府裏的人隨便進來,是以玉梅才有此語。


    “福份這東西啊,一半由天,一半也由己。”越音看了玉梅一眼,淡淡地說,“我以前住西裙房的時候,便經常一個人來這後院裏看花……”


    “那也是少奶奶您才行啊,奴婢們哪有這個膽子。”


    越音嫣然一笑,卻指了指遠處的一株花樹,“那枝玉蝶梅挺好看的,玉梅,你去把它摘下來。”


    “是,少奶奶。”


    玉梅趕緊應承,一路小跑過去,踮著腳將那樹上的梅枝摘下,迴來雙手捧著遞給越音,越音卻不接過,隻是微笑地看著她。


    “少奶奶,您要的梅花……”玉梅躬身將手裏的梅枝又捧高了一些。


    “玉梅,這是給你自己摘的。”


    聽得越音此語,玉梅不禁抬起頭一臉諤然不知所措。


    “瞞,折得梅花獨自看。無人覺,翠袖怯天寒。”越音緩緩吟道,“玉蝶梅,玉梅,這花就是你的名字。”


    “玉梅,你天生麗質,貌美如花,隻需稍事裝扮,再學點詞曲兒,這府裏便沒有人能比得上你……”


    “少奶奶……”玉梅嚅囁著說,“奴婢哪裏……,是少奶奶抬舉,奴婢萬不敢當。”


    “你呀,咱們倆以前是住同一間裙房的,又是挨著睡的,平素裏都是互相照應,我不抬舉你,還能抬舉誰啊?”越音微笑著說。


    玉梅咬緊了嘴唇,撲咚一聲跪倒在地,“少奶奶恩德,奴婢永不敢忘……”


    “玉梅,快起來!”越音趕緊拉起了她,“咱們是好姐妹,你放心,我必讓你出人頭地……”


    兩人正說著話,正房的過道裏,迎眉急衝衝地跑了出來,繞過花圃小徑,遠遠地喚著:“越少奶奶……”


    “是迎眉姑娘……”越音漫步迎了上去,“迎眉姑娘,找奴家有什麽事嗎?”


    “越少奶奶,許夫人和梔少奶奶吵起來了,您快去勸勸吧……”迎眉焦急地說。


    “哦?到底出了何事?”


    “剛才劉先生在正房和將軍通話商議事情,梔少奶奶見到便向劉先生詢問將軍的消息,誰知和許夫人一言不合,許夫人便打了梔少奶奶一耳光,還說……還說要叫牙婆來把梔少奶奶賣掉……”迎眉說著,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越音聞言不禁身子一顫,便欲動身,忽又婉轉蛾眉說道:“我向來是喜歡安靜的,既有劉先生在,這點事何必來羅皂奴家?”


    “越少奶奶,是劉先生讓奴婢來找您的。”迎眉急得跪了下來,雙手拉住越音的裙袂,“劉先生是外人,內宅的家事不便多言。越少奶奶,這府裏除了您,還有誰能說得上話啊,求越少奶奶快去勸勸吧……”


    “也罷,那咱們去看看吧。”


    太陽已經升出來了,早晨的濃霧漸已散去,遠處的山峰卻依然是雲霧繚繞,順義軍的陣地上一片忙碌,軍士們在收拾營帳,整理甲胄兵械,工匠們修繕著受損的車輛,民夫在搬載輜重物資,救治所在抬運傷員,戴著凱夫拉頭盔,穿著防彈衣的楊銘嘴裏叼著香煙,立在他的棗紅大馬前,目視遠方,神態威嚴。在他的身邊,親兵們背著m252迫擊炮、anprc-155單兵背負式電台、m249機槍、彈鏈箱肅立待命,同樣一身戎裝的韻秋英姿颯爽,腰上插著一排排的彈匣,手裏的hk416步槍擦得鋥亮。


    “丁總爺,問問李將軍那邊準備好了沒有?”楊銘用掛在肩頭的手持式電台發號司令。


    “報告將軍,剛派人去問過,他們那邊人多且雜,開撥速度慢,聽說還在準備幹糧……”


    “我擦,什麽時候了還準備幹糧?”楊銘嘟囔了一句。


    “他們鍋灶所剩無多,行軍路上做飯不易,聽說是要全部做成幹糧,帶在身上一路吃迴去……”丁有三答道。


    “這……”楊銘不禁苦笑,“這隻怕是日到正午都開撥不了吧?”


    一旁的徐伯成咳了咳,湊近了說道:“將軍,人家這是不想在前麵走。”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楊銘怔了一怔,不禁是又氣又好笑,臉都有點漲紅了。


    “他媽的,誰讓他們在前麵走了?”他一個彈指將煙蒂扔得遠遠的,大聲命令道:“不等了,全體注意,撥營,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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