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臘梅


    劉必顯攜著範同舟一道去縣衙找趙知縣,甫一見麵,還沒來得及見禮,趙知縣就先開口了。


    “劉先生來的正好,本官正好有事要找先生商議……”


    “不知大人有何見教?”劉必顯微笑地拱手問道。


    “昨日城裏出了一樁命案,有個婦人在家中被殺了……”趙知縣頓了頓,似是在酙酌字句。


    劉必顯不解地看著趙知縣,不知他為何要跟自己說這案子的事。


    “那婦人是懷柔縣人,帶著個半大孩子,是跟著楊將軍所救的難民進城的,據說是將軍府的許娘子給了她銀兩,是以她並未住難民營,而是自己租著房住……”


    聽得此案居然跟許瑩扯上了關係,劉必顯不禁眉頭一皺。


    “有個姘夫,也就是最先看到案發現場的人,已經用過刑了,應該不是兇手。”


    “那婦人的孩子曾目睹兇手行兇,本官已讓人仔細問過,也指稱兇手另有其人……”


    “這兇手既未劫財,也未劫色,甚至沒殺那個孩子,婦人在城裏也沒甚麽親戚熟人,也沒聽說有仇家,據那孩子講,這幾日去過婦人住處的外人,都是將軍府的人……”


    “哦?”劉必顯沉吟了一聲。


    “一個是姓張的仆婦,另一個……”趙知縣看了一眼劉必顯,頓了頓又說道,“據那孩子講,好像是位少奶奶。”


    “許娘子?”劉必顯猶豫地問道。


    “不是許娘子。”趙知縣很肯定地說,“那婦人曾帶孩子去過將軍府,見到過許娘子。”


    “應是另外一位少奶奶……”趙知縣踟躊了片刻,“更蹊蹺的是,那孩子被兇手打暈之前,曾聽到外麵有人敲門……”


    “有人敲門?是何人?”劉必顯問道。


    “是何人不敢確定,但那孩子說……那孩子聽敲門聲以為似乎是那位少奶奶來了,於是大聲唿救,結果就被兇手給打暈了……”


    “是這樣?”劉必顯沉吟片刻,對趙知縣說:“待學生迴去府裏問一問,若有何線索,再來迴大人的話。”


    “隻是,大人,現在另有一件更要緊的事……”


    他從袖中取出兵部文書遞給趙知縣,“大人,兵部來令,令順義軍出城作戰,學生此來,是要與大人商議征調民夫工匠的事……”


    趙知縣臉色一變,接過文書掃視一眼,眉頭一下子緊鎖了起來。這兩個月來,他一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過,好不容易等到孫承宗來,免了獻城投敵的罪,正想著安安穩穩地當他的百裏侯——有楊銘的軍隊駐守在城裏,他感到很安全,可是兵部的這一紙文書,又要將順義城扯入戰爭,這實在是令趙知縣心中叫苦不迭。


    順義軍即將出戰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將軍府,府裏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女子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議論,人人臉上都帶有憂色。嚴格來講,後宅的這些女子都是楊銘的女人,她們靠著楊銘的庇護在這將軍府裏過著安穩平和的生活,較之城外兵荒馬亂的鄉野,城內流離失所的難民,甚至一般辛勞謀生的平民百姓,無疑是要舒服許多的,若是楊銘出戰萬一有什麽閃失,這些女子將失去庇護,麵臨不可知的命運。


    垂花門內,兩名書辦候在一旁,許瑩坐在案前拿著一撂公文細細檢閱,這些公文都是調撥物資銀兩的,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行軍作戰所需的物資準備是非常龐大繁雜的,幾天之內要料理齊全是一項很有挑戰性的工作,這使得她不得不收攝心情,專心致誌地投入到事務之中。


    隨著輕輕的腳步聲,一個纖瘦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女子清秀的臉上帶著拘謹不安的神情,躬身輕喚道:“夫人……”


    “小翠,是你啊,有什麽事嗎?”許瑩抬起頭,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


    小翠目光瞥了兩個書辦一眼,他們便知趣地退出門外了。


    “夫人,劉先生要奴婢……”她欲言又止。


    “有什麽事你盡管跟我說,我會替你作主。”許瑩對小翠一直印象不錯,即使是上次的出逃事件,許瑩也是護著她的。


    “是,夫人。”小翠低頭說道,“劉先生讓奴婢來府裏找梔少奶奶……”


    “哦?”許瑩柳眉一揚,“劉先生找她有什麽事?”


    “奴婢也不知道。劉先生讓奴婢便是找府裏的仆婦帶信進去,也不要驚動夫人……”


    “知道了。”許瑩微微一笑,“小翠,你進去吧。”


    “是,夫人。”小翠躬身退了兩步,往左邊的抄手遊廊去了。


    許瑩繼續看手中的公文,不一會功夫,小梔便施施然地從抄手遊廊進到門廳裏,也不跟她打招唿就要出垂花門。


    “賈小梔,你要去哪裏?”許瑩頭也不抬,冷冷地問道。


    “奴家要去哪裏,需要先跟許姐姐稟報麽?”小梔輕柔的聲音裏帶著幾分不屑。


    “現在是戰備時期,府裏人等不得隨意外出走動,以免機事不密……”許瑩冷冷地說。


    “姐姐這話還是跟那些下人們說吧。”小梔淡淡一笑,“妹妹還有事,就不侍候姐姐了。”


    說罷微微對許瑩一福,便不再理會,徑自出門去了。


    將軍府東邊的廂房裏,銅盆的炭火熊熊燃燒,黃花梨架格之上,一束臘梅花插在白瓷花瓶裏,粉紫色的花朵傲然綻放,在這寒冬臘月裏顯示著不屈的生命力。


    韻秋腿上的傷正在痊愈,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她緩緩地走到架格前,伸手從花瓶裏抽出一支臘梅,湊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縷淡淡的冷香油然滲入心底。


    這束臘梅是楊銘昨日從後院裏摘到,特地送到她房裏來的。楊銘這些細心的小舉動讓韻秋暗暗感動,此刻花在手中,香沁心底,心中一陣纏綿緋惻的牽掛再也抑製不住了。


    “苩薇,你出去看看將軍迴來沒有。”韻秋冷冷地對侍候一旁的女子說,“還有,將軍領軍出戰的傳言你再打聽一下,有新的消息迴來告訴我。”


    苩薇應了一聲諾,柔美的臉上帶著乖巧的笑,心裏卻暗道晦氣。她是昨日被楊銘指派過來服侍韻秋的,楊銘知道韻秋的冷峻性格,特地要張二嫂挑尋溫馴乖巧性子好的女子來服侍,張二嫂便薦了苩薇。雖然苩薇來這東廂房裏服侍還不到兩天,但是對韻秋的種種孤僻冷傲已經領教了不少,她心裏暗暗將那張二嫂幾代祖宗罵了個遍。


    韻秋看著苩薇出了屋子,諾大的房內又隻剩下她一個人,心中不免孤寂,她將那臘梅花插迴花瓶,緩緩地跨出房門,來到遊廊裏,倚著欄杆四處眺看。


    院子裏積著厚厚的雪,隻有直道和一些重要地段打掃出來了,韻秋遠遠地看到花圃邊上堆著一個雪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拿著樹枝在雪人臉上刻畫,苩薇從遊廊裏經過,那男孩便叫喚著她,似乎是邀請她去欣賞自己的作品。苩薇出了遊廊,跟那男孩小聲說笑了幾句便自去了,那男孩卻抬了頭,朝自己這邊看來。


    這男孩應該就是將軍收留的那個姓王的小孩了,韻秋心裏思忖著,從她以前掌握的情報信息裏猜到了答案。


    “這將軍倒是個好人。”她的目光望著那個男孩,臉上露出了微笑。


    那男孩發現韻秋也在看自己,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


    “賊婆娘!”男孩的罵聲遠遠地飄了過來,聲音傳到韻秋的耳邊已經很小了,但以她的專業聽力仍然辨出了這三個字。


    韻秋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心中一陣無名怒火升起,目光頓時變得冷峻起來。


    “王小公子,別玩了,快迴去寫字吧。”一個翠色褙子的女孩從直道上小跑過來,嬌小勻稱的身子如輕風搖曵的豆蔻花,領子上圍著的貂皮坎肩褐色的皮草在寒風裏微微顫動,給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臉容襯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感覺。


    那男孩見了這小姑娘,頓時便眉開眼笑,扔了手裏的樹枝跟著她去了。


    “他府裏這麽多美貌無雙的女子……”韻秋聽到自己心底的一聲歎息。


    垂花門裏,許瑩處理完公文,打發兩名書辦下去了,又拿起桌上的帳冊翻看,心中隱隱想起一件事,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卻是小梔迴來了,許瑩低頭看著帳冊裏的火藥庫存,心裏憂思躊躇,亦不去理會她。小梔從門廳穿過,快要進入抄手遊廊時,突然停住了腳步。


    “許姐姐,那個尤三娘死了。”她迴頭看著許瑩,淡淡地說。


    “哦。”許瑩平靜地哼了一聲,目光仍是落在手裏的帳冊上。


    “衙門裏正在追查兇手,問到府裏來了。”小梔嘴角帶著一絲嘲諷,“適才劉先生從縣衙迴來,找奴家去問些情況……”


    “死了就死了,有什麽值得費力追查的?”許瑩冷冷地說,“時下大軍準備出戰,縣衙那邊全力配合征調才是大事。”


    “話是這麽說,可是人命關天,再說那尤三娘跟許姐姐可是好姐妹,難道許姐姐不想為她討還公道嗎?”


    “賈小梔,這不關你的事——”話未說完,許瑩突然目光一緊,不由得冷笑幾聲,“奴家萬沒想到,原來小梔妹子一直關心著那尤三娘,嗬嗬……”


    “也罷!既然小梔妹子要為那尤三娘討還公道,姐姐我就帶你同去縣衙,去討這個公道!”她將手中的帳冊往桌上重重一扔,施施然站起身來。


    縣衙的大堂裏燃著巨燭和燈籠,兩行衙役手持水火棍立於堂下,身穿青色鷺鷥官服,頭戴七品烏紗帽的趙知縣高坐堂中正位,身旁立著刑名師爺。大堂的西側站著劉必顯、範同舟、許瑩和小梔,十餘名身著皮甲、腰胯大刀的軍士肅立身後,他們是許瑩從軍營裏調派過來的護衛。


    “將人犯帶上堂來!”趙知縣從桌上的簽筒裏抽出一支火簽,咣當一聲擲於地上。這趙知縣高坐正堂,一臉的嚴肅,心裏卻在暗暗稱奇,今日他見到劉必顯,隻是問了問線索,實未想到將軍府竟是如此重視此案,不僅從後門送來了二百兩銀子,這許娘子、劉必顯,還有立於堂下的這個不知名的美貌少奶奶,竟然一起來到縣衙裏,誓要為苦主討迴公道。


    一個短壯的漢子被衙役擒著胳膊帶上堂來,大堂裏左右列成兩排的衙役嘴裏喊著“威武”,手裏的水火棍隨著喊堂聲有節奏地在青磚地麵上戳打,那漢子伏跪在地,身子禁不住一陣哆索。


    許瑩從人群裏走出,盈盈跪於堂下,聲音中帶著哀婉:


    “大人,死者尤三娘與奴家情同姐妹,她在城裏並無其他親戚族人,奴家懇以苦主身份聽審,伏請大人垂憐允可。”


    “本堂許可!”趙知縣威嚴地說。


    “謝大人!”許瑩一拜起身,退立一側。


    驚堂木一拍,趙知縣對堂下伏跪的短壯漢子喝道:“堂下的可是那何淵?”


    “是……是小的……”何淵顫聲答道。


    “何淵,死者尤三娘,可是你的姘婦?”


    “是……是小的婆娘……,小的隻待時局安靖了便要迎娶她……”何淵忙不迭地磕頭迴話。


    “昨日你在賭場輸了錢,迴去時這尤三娘就已經死了?”趙知縣沉聲問道。


    “是,小的迴去時,三娘已然氣絕身亡,她那孩子鄭小虎暈倒在屋內,是小的噴涼水弄醒了他……”


    “你平日都是輸光了錢才肯迴去,為何昨日才輸了二兩銀子,便自行迴去?”趙知縣緊緊追問。


    “迴大人的話,小的昨日輸了錢,心中火大,小的想迴去找……找三娘泄泄火……”那何淵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上下牙齒打著顫。


    “荒謬!”趙知縣手中的驚堂木重重一拍,大堂兩側的衙役們立時又喊起了“威武”。


    “大人,小的所說句句是實,請大人明鑒,大人明鑒……”何淵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你迴去找尤三娘求歡,尤三娘惱你濫賭成性,拒絕於你,你惱羞成怒,便殺了她?”許瑩冷冷地說。


    “你——,你血口噴人……”何淵對許瑩大叫起來,又仰頭看著堂上的趙知縣,“三娘那孩子趙小虎親眼所見,兇手實另有其人……,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七八歲的小孩懂個什麽?何況你是尤三娘的姘夫,淫威之下,那孩子如何敢指供於你?”


    “看來不用刑你是不會招的……”許瑩淡淡地說,“大人,請用刑。”


    趙知縣沉吟片刻,從簽筒裏抽出刑簽擲下。


    兩名衙役上前,將那拶指夾入人犯的手指間,踩著胳膊一頓猛拉,大堂裏頓時迴蕩起鬼哭狼嚎的慘叫聲。


    “你招還是不招?”許瑩冷冷地問道。


    “大人,冤枉啊,小的冤枉啊……”何淵不理會許瑩的問話,隻是衝著趙知縣淒聲叫喚。


    “大人,請換夾板。”許瑩冷冷地說,“若是夾板還不行的話,那就拿鐵篦子出來耍耍……”


    此言一出,堂上的趙知縣和那刑名師爺,堂下的劉必顯、範同舟等人,臉色齊齊一變。


    這鐵篦子是用細鐵絲編成的刷子,蘸上熱水將人犯身上的皮膚片片刷下,極為殘酷狠毒,官府的公堂裏是沒有這種刑具的,隻有那暗無天日的詔獄才會用此。


    “三木之下,何供不得?”劉必顯上前兩步向趙知縣拱手道,“大人,依學生之見,還是攻心為上,不宜連施酷刑……”


    “劉先生細瞧了,堂下跪著的可是精壯的漢子,又不是小翠那樣的弱女子,先生犯不著憐憫此人。”許瑩淡淡地說。


    聽得許瑩如此說話,劉必顯一聲輕歎,退後不再言語。


    衙役們取了夾板上來,夾在那何淵腿上,又在他嘴裏塞了破布,刑具動用,吱吱作響,那何淵吃疼卻又叫不出聲,隻是死命的悶哼,臉上一陣陣慘白,汗漿如雨,腦袋一垂,竟是暈死了過去。


    “取涼水來噴醒了,繼續審!”許瑩冷冷地說。


    涼水噴過,人犯悠悠轉醒,腿上的夾板再次用力,那何淵麵白如紙,慘哼聲中隱約傳來脛骨碎裂的哢嚓之聲。


    何淵慘白的臉上湧上一陣醬紅之色,喉嚨裏嗚嗚有聲,卻是拚了命的點頭。


    “他願意招了。”許瑩輕鬆地說。


    嘴裏的破布扯了出來,何淵張大嘴巴荷荷地喘著氣,“小的願招,大人,小的願招……”


    那趙知縣臉色發青,一時竟未能發聲問供。


    “你是怎麽殺的尤三娘,從實招來。”許瑩淡淡地問道。


    “小的……小的輸了錢,迴去找尤三娘求歡,尤三娘惱小的濫賭成性,拒絕小的,小的惱羞成怒,便殺了她……”


    許瑩點點頭,“你用何兇器殺的她?”


    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全,方可推問。“屍”,是指屍體;“傷”,是指經過屍體檢驗發現的致命傷痕;“病”,也是指經過屍體檢驗後發現的致死原因;“物”,就是指物證,尤其是指致命的兇器;“蹤”,則是指作案動機、行兇情節等。


    眼下這屍、傷、病、蹤都有了,唯獨差這兇器一項還沒著落,許瑩此問一出,那堂上的刑名師爺不禁心中暗自佩服,看來將軍府的這位管事娘子,確實是個行家裏手。


    “小的……小的用的兇器是廚房裏的菜刀……”那何淵身子還在因疼抽搐,嘴裏胡亂招供著。


    “是麽?”許瑩目光看向堂上的刑名師爺,“屍格單上怎麽說的?”


    那師爺拿起屍格單看了看,搖了搖頭。


    “你還不老實交代?”許瑩對那何淵冷哼一聲,“還要用刑麽?”


    “是剔骨刀……”何淵號淘大哭起來,“小的用剔骨刀殺的三娘。”


    “刀在何處?”許瑩見刑名師爺並未出聲駁斥,便繼續追問道。


    “小的將刀洗淨了,還置於廚房之內……”


    “你適才所供,都屬實麽?”


    “句句屬實,句句屬實……”


    “那好,供狀當堂畫押吧。”


    案子審完已是深夜,街上寒風朔朔,行人稀少,道路的兩旁堆積著汙雪,屋簷下稀稀拉拉的燈籠在風中窸窣搖晃,許瑩、劉必顯、小梔等人在軍士的護送下返迴將軍府,十餘名披甲挎刀的軍士腳步橐橐,聲音在寒夜的街麵上陣陣迴蕩。劉必顯看著走在前麵的許瑩,又扭頭看了看與自己並行的小梔,卻見她臉色發白,袖中的手似是在不停顫抖,他對小梔輕輕搖了搖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崇禎故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瀅並收藏崇禎故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