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包衣


    那幾個可憐的女子總算是又迴到將軍府了,她們一個個低著頭跟在小梔身後進入垂花門,院子裏三三兩兩幹活的女子都停住了手裏的活,站起身來看著她們,臉上露出各種複雜的表情——有慶幸的,有哀婉的,也有鄙夷的,有的女子跟迴來的這幾個女子以前在府裏相處時有姐妹情誼,想上前去相見招唿,但看到許瑩陰沉的臉色,又趕緊將邁開的腳步停了下來。


    “這些女子都放到東裙房,跟那幾個韃子送來的女子放一起!”許瑩冷冷地對張二嫂吩咐道。


    女子們低著頭不敢吭聲。在華北地區,東邊的裙房夏季西曬,冬季直接受到西北冷風吹襲,居住環境比西裙房差一些,是以儲物間、廚房、馬廄等都是設置在東裙房。


    聽到許瑩提起皇太極送來的那幾個女子,楊銘不禁心中一動,四名女子們清麗絕倫的麵容頓時在腦海裏浮現出來,皇太極選送的這四名女子,其容貌意態,隻在將軍府的這些女子之上,決不在其之下,尤其那個旗人女子,秀麗的麵容,額前中分向後的滿式“兩把頭”,別有一番清爽精致的味道。


    “走,咱們一起去東裙房看看。”楊銘對小梔和那幾個迴歸的女子說道。


    許瑩愣了愣,自知失言,不禁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一行人順著遊廊走向東裙房,遠遠地就看到幾名女子在東裙房前的遊廊外麵修剪花圃,打掃地麵的落葉,楊銘目光巡視,卻見那旗女正彎腰在擦拭遊廊柱子,結實緊繃的腰臀曲線讓人不禁暇想翩翩。


    四名女子看到楊銘、小梔等一大群人走過來,趕緊停住手裏的活,起身退於一旁行禮,初次見到楊銘來東裙房,這些女子都免不了有些緊張,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拘謹和不安的神情。


    “不必多禮。”楊銘微笑著對四名女子說,目光卻落到那旗女低埋的臉上,“你叫什麽名字?”


    “迴將軍的話,奴婢是喜塔臘氏如意。”那旗女低著頭輕聲迴答,漢話中帶著一些遼東口音,但是卻非常流利。


    努爾哈赤攻占了遼東的城鎮之後,城裏漢人滿人雜居,漢人會滿話,滿人會漢話,這也不算什麽稀奇的,對此楊銘也不以為意。


    “喜塔臘氏……,是上三旗的包衣吧?”楊銘想了想,隨口問道。


    如意臉色一滯,隨即輕聲答道:“是,奴婢家是正黃旗包衣……”


    包衣即滿語“包衣阿哈”的簡稱,“包衣”意為“家的”,“阿哈”意為奴隸、家奴、奴才。後金早期,包衣為滿族貴族占有的家奴,沒有人身自由,受主人驅遣從事家務勞動或生產勞動,其來源有戰俘、罪犯、因債務破產者等,包衣的子女也世為包衣。以包衣編成的佐領即稱包衣佐領,也叫旗鼓佐領(“旗鼓”亦作“齊固”,係譯文對音)。


    上三旗(鑲黃、正黃、正白,隻指滿洲旗,不包括漢軍旗、蒙古軍旗)包衣即內務府包衣,全係皇家世仆,其先世或係漢人、滿人、蒙古人,但一旦隸屬了滿洲包衣旗,即永為家奴,隻有一些立有重大功勳的包衣及其後代會被皇帝加恩抬旗,即“抬舉“加入滿洲八旗,從而擺脫奴籍。


    在清朝定鼎中原、一統天下之後,不少出身包衣的人,因建立功勳而致顯貴,成為機樞重臣、封疆大吏,甚至入閣拜相、位極人臣,但在傳統習俗上對其主子仍保留奴才身份,如世為江寧織造的曹氏三代,也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家族,身為貴官,有高深文化修養,然其身份仍為皇家世仆。


    當然,這種奴隸身份隻是名義上的,實則他們的身份、地位與普通人家的家奴有著很大的區別,並不是真正的奴隸,隻能說是一種曆史遺留問題罷了。


    具體來講,包衣擁有獨立戶口,包衣旗人屬於旗籍的一種,法律上屬於“正戶”,甚至他們還能擁有自己的“戶下人”。而且包衣擁有人身自由權,包衣旗人作為獨立戶口,不可以被主人買賣,在法律上,包衣旗人屬於“良人”,也是“正身”,和外八旗旗人的待遇一致,都是“良人”待遇,包衣可以參加科舉,自然也可以為官。


    乾隆、嘉慶年間的大學士鬆筠,其所在的蒙古鑲藍旗旗主家辦喪事,鬆筠雖然彼時已是“宰相”之尊,但也隻能老老實實去給主子迎賓、哭喪、送葬。要知道,鬆筠還隻是隸屬蒙古正藍旗普通旗人,地位要高於奴籍的包衣,包衣相對本主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實則這也隻是一種道德習俗的約束,並不是法律規定的強製義務。比如這個鬆筠就是因為給主子低三下四地去辦喪事,被乾隆皇帝知道了,認為他丟了朝廷大臣的臉麵,把他的軍機大臣職務給免了。


    晚清的時候,有個知縣宴請新來的知府夫婦吃飯,因知府夫婦是滿人,這知縣就找了手下一個旗人差役的老婆去作陪。誰知這差役的老婆一上桌,看到那知府夫婦,原本拘謹恭敬的態度一掃而空,大喇喇往上席一坐,那知府夫人反倒是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夾菜倒酒,知縣看得目瞪口呆,幾疑是幻覺。後來下席了一問,那差仆老婆說這知府夫婦家世代上原是自己家的包衣奴才,知縣這才知道拍知府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叫苦不迭。


    西廂房裏,王成一個人趴在桌子前在寫字,羊毫筆落在紙上,橫豎撇捺已經有幾分像模像樣了。


    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


    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是《千家詩》中的一首《早春》,唐代詩人楊巨源的作品。


    楊銘對王成的啟蒙教育方式還是采用中國傳統的《三百千千》體係,即以《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詩》這四本書組成的一整套蒙學體係,其中包含了基本的天文地理常識、道德禮義、人物器物景觀、待人處世準則等,這些讀本的內容精煉雋永,是宋朝以後中國私塾普遍使用的啟蒙讀物。


    蒙學教育的基本目標是培養兒童認字和書寫的能力,養成良好的日常生活習慣,能夠具備基本的道德倫理規範,並且掌握一些中國文化的常識及日常生活的一些常識,這《三百千千》是曆史經驗證明有效適合兒童的啟蒙課本,即使在楊銘穿越前的中國,兒童國學班仍然也是采用這麽個體係來教學。


    “王小公子寫的不錯!”許瑩走進屋來,麵帶微笑地誇讚道。


    “許姐姐……”王成趕緊起身來行禮。


    “王小公子不必多禮。”許瑩微笑著問,“玲瓏呢?”


    “剛才出去了,一會就會迴來的。”


    “哦,那王小公子接著寫字吧,奴家在這屋裏等一會。”許瑩對王成一向都是客客氣氣的。


    看著王成重新趴到桌子前,拿起羊毫筆認真地寫著字,許瑩讚許地點了點頭。


    王成寫字的地方是廂房的外堂,鄰著外堂的兩間房一間是玲瓏的居室,另一間是王成的居室。許瑩隨意地走進玲瓏的房間,隻見室內窗明幾淨,桌子上整齊地擺著妝奩銅鏡,緊湊的架子床上,繡著荷花、蓮蓬、鴛鴦的絲被疊得方方正正的。


    好一個心靈手巧整潔勤快的小姑娘!許瑩心裏讚了玲瓏一句,目光落到床上枕頭邊的一件物事上。


    那是一個形似麵包的花花綠綠的塑料紙包裝,包裝上藍色菱形圖案裏印著的libresse英文商標許瑩並不認識,但是很顯然,這東西不屬於這個時代,它隻可能來自於一個人。


    許瑩好奇地將這個“麵包”拿到手裏,仔細地打量一番,但見塑料紙的包裝已經撕開了,裏麵疊裝著一片片的柔軟物事,她疑惑地用手指捏了捏,又把包裝翻了個麵,一眼看到上麵印著的示意圖案,手不由得一顫,頓時滿臉飛紅。


    “呸!”許瑩暗地裏啐了一口,心中隱隱生起一絲醋意,但隨即便釋然了,她還沒過哺乳期,是用不著這種東西的,楊銘沒給她這個也是可以理解的。


    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隨即便聽到玲瓏嬌柔的聲音,“王小公子,字寫完沒有……”


    許瑩趕緊把手裏的“麵包”放迴原處,咳嗽一聲,步出門外。


    “許少奶奶……”玲瓏看到許瑩從自己房裏出來,臉上露出一絲驚惶的神情,趕緊屈膝行禮。


    “玲瓏妹妹不必多禮。”許瑩微笑著上前一步,握住玲瓏的手拉她直起身。


    聽到許瑩對自己如此稱唿,玲瓏驚得睜大了眼睛,忽然臉上一陣紅暈,趕緊又將頭低了下去。


    “少奶奶,奴婢……”她咬著嘴唇嚅囁著。


    “玲瓏妹妹,以後叫奴家一聲姐姐就好了。”許瑩微笑著說,“外麵冷,妹妹出去注意不要著涼。”


    “迴頭奴家讓如畫給你拿件貂皮坎肩來……”


    王成停住了筆,抬頭驚訝地看著許瑩和玲瓏,忽然高興地叫了起來:“玲瓏姐姐,我早就跟你說了,我管許姐姐叫姐姐,你也可以管她叫姐姐的……”


    小梔在東裙房吩咐仆婦們打掃房間,整理床鋪,那幾個迴歸的女子一邊幫著收拾,一邊用感謝的目光看著她,這些女子今天能迴到這將軍府,重新擁有舒適的房間和溫暖的被褥,總算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心裏對小梔的感激是不言而喻的。這一切小梔看在眼裏,嘴角卻隻是微微一笑,將軍府的女子們,大抵都是敬畏許瑩的,而這些迴歸的女子卻顯然是服膺自己,將來自己在這府裏說句什麽話,也不愁沒有人唿應了。


    楊銘站在遊廊裏,嘴裏叼著香煙,看著小梔忙裏忙外,嬌柔的身軀如風擺楊柳般,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風流姿態,心裏不禁深感受用。他深吸一口香煙,慢慢噴著煙霧,卻見小梔迴眸往這邊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小梔眼角挑了挑,衝楊銘一個微笑,手提了翠色褙子的衣袂跨下遊廊的台階,那褙子的腰線一下子收緊了,曼妙的腰臀曲線隨著腳步微微顫動。


    “小梔……”楊銘一個箭步上前拉住小梔,手搭到她的腰上,低下頭就要親吻。


    “檀郎……”小梔攔住了楊銘,“讓奴家先忙完這裏的事情,好麽?”


    “嗯,你快點。”楊銘沉聲說。


    小梔眉梢眼角含著笑,瞥了瞥楊銘,又去忙東裙房的事情了。


    楊銘靠在遊廊的柱子上,狠狠地抽上一口香煙,將煙蒂扔了,仰著頭閉上眼睛,讓那煙霧在五髒六腑循環迴味著。


    忽然,他聞到了一種奇特的味道,這味道滲入心底,讓人感到莫名的興奮,同時卻又有一種深深的沉醉。


    酒麵初潮蟻綠,歌唇半啟櫻紅。冰肌綽約月朦朧,仿佛暗香浮動。


    這是寒冬裏初次綻放的報春梅的香氣。


    睜開眼睛,卻見玲瓏俏生生地站在麵前,脖子上圍著的貂皮坎肩褐色的皮草在寒風裏微微顫動,給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臉容襯出幾分雍容華貴的感覺。


    “將軍,您站在這裏睡覺不冷麽?”玲瓏清澈的大眼睛看著楊銘問道。


    “這……,哦,不冷……”楊銘一時不知該怎麽迴答。


    玲瓏摘下肩下的皮草,雙手舉著圍到楊銘的脖子上。


    “將軍,許姐……許少奶奶要奴婢來請將軍過去吃飯。”


    “哦,好。”楊銘感到了皮草上殘留的體溫,忍不住伸出雙手輕輕摟住麵前的小可人兒。


    溫香軟玉抱滿懷,那報春梅的香氣越發濃鬱了。


    “玲瓏,我給你的……那個,用上了?”他輕輕撫摸著玲瓏,悄悄地問道。


    “嗯。”玲瓏嬌羞地將粉臉埋到楊銘的懷裏。


    西廂房內,銅盆裏炭火如春,桌上擺著各式菜肴,細瓷杯裏,黃酒微溫,許瑩依偎在楊銘的身旁,兩人並肩而坐,推杯換盞地吃著酒菜,桌子的另一邊,玲瓏懷抱琵琶,羞著臉低頭輕輕彈唱:


    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麵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


    但聞荷香十裏,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


    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


    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清世界,幾人見?


    小梔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將那些女子安排住下,床鋪被褥、桌椅用具都擺設停當了,又吩咐仆婦們做些飯菜送來給女子們,自己再出來尋檀郎,卻哪裏還有人影。


    嬌嗔之下,她便順著遊廊一路尋來,及至近了許瑩的西廂房前,但聽琴聲隱隱傳來,小梔臉色一變,腳步更走得急了,到得門口,屋裏那琴聲笑聲更是聲聲入耳,刻刻摧心。


    如畫從廂房外堂出來對小梔微微一禮,“梔少奶奶,將軍和許少奶奶在屋裏吃飯,奴婢這就給您去通報……”


    說是要去通報,那腳步卻一直不見挪動。


    小梔冷冷一笑,上前伸手捏住如畫尖尖的下巴,將那網紅臉蛋托得仰起來,櫻桃小嘴被手指捏得扭曲了,如畫一張粉臉頓時漲得通紅。


    “賤婢!”小梔輕輕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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