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手指即將碰觸門上的銅首環,他卻又把手縮迴去了。他走到門邊上,靠著牆根蹲下來,伸出手,兇巴巴盯著鐵蛋。“把酒給我!”他說。鐵蛋怯生生地走到他身邊,把酒壇子遞給他,他拎起酒壇子,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酒。酒水辛辣的氣味快速彌漫開來。透過茂密樹葉照下來的月光鋪灑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光影斑駁。他麵頰有的地方仿佛染上了一層紅霞,有的地方仿佛沾染了晦氣,就像是黑夜的顏色,他仰望著夜空的眼睛裏仿佛要噴出火,血絲布滿他的白眼仁,眼瞳縮小到了極點,就像是兩個黑黢黢,閃耀著幽幽亮光的黑色小點。咕咚咕咚,他又接連喝了幾口酒。


    “爹……”鐵蛋叫他一聲,然後停頓下來,向後退了幾步,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後,這才盯著他,發現他兇巴巴盯著自己,鐵蛋低垂下頭,把手裏紙包的醬牛肉,花生米遞到他麵前,“爹,光喝酒,怕是要壞了身子!”鐵蛋說。


    他揮手推開鐵蛋,“滾,滾一邊去,少煩老子!”他說,又拎起酒壇子,咕咚咕咚喝酒。


    鐵蛋怯怯生生走到門口,扭頭看著他,看見他不停的喝酒,他走到門的另一邊蹲下來。


    李大家很快把一壇子酒喝光了,然後長歎一聲,佝僂著腰身站起來,他走到門前,再次伸出手,他的手即將碰觸到門板上時,他的手又停了下來。


    他的手指顫抖。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推開了門。想邁開腿,跨過門檻,腳尖卻頂在門檻上,他重心不穩,踉蹌著進入門裏,斜歪著身子走了幾步,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感覺五髒六腑像是要撕裂一樣痛楚。他咬緊牙關忍著,仰頭盯著前方平房的窗戶。屋裏亮著燈,窗戶紙上映顯著兩個互相壓著的人影。上麵的是個男人的影子,下麵的是個女人的影子。男人在動,女人直挺挺地躺著在炕上。他緊緊閉上眼睛,雙手用力的捶打著地麵。鐵蛋走到門口,“爹,”他說,“咋不進屋?”


    李大家迴頭怒瞪著他,鐵蛋低垂下頭。李大家踉蹌著站起來,一邊向屋裏走去,一邊念叨:“這算什麽啊?我算是什麽啊?隻不過是一條咬人的狗!沒了價值,就得受人糟踐,被人一腳踢開!”他走到門前,伸出手,手即將碰到門上。他的手停了下來,手不停的顫抖。他緩緩放下手,走到窗戶跟底下蹲下。他抱住自己的頭,聽見屋裏傳來咯噔咯噔壓床板的聲音,他麵容變得扭曲,幾乎要哭了,他的大手壓在自己臉上,緩緩劃過自己的麵頰。鐵蛋留意他一會兒,然後又透過窗戶看向屋裏麵的情景。“那個姓張的男人把母親壓在身下幹嘛!是在欺負母親嗎?”他這樣問自己,把自己的小拳頭攥緊了,他的小手手指關節在瞬間裏變得慘白,咯咯的聲音從他指關節處傳來。他向前走,走到門前,聽見屋裏傳來咯噔咯噔壓床板的聲音,他推門,發現房門上了栓,他蹲了下來,感覺懊惱。


    屋裏咯噔咯噔壓床板的聲音響了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身材高大,臃腫,麵部像是拍平的白麵餅一樣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看見鐵蛋蹲在門口,瞪著眼,“小雜種,”他叫罵,“你躲在門口幹嘛?在偷聽?”


    鐵蛋渾身顫抖地站起來,他仰頭看著麵前的男人,看見這男人生了一雙豹眼,滿臉絡腮胡子,瞅人時瞪著眼睛,他怕了,連續後退了幾步,但是很快他又停下來,他雙手掐腰,仰頭盯著男人,“這是我家!”


    “哼,小雜種好生無禮!”男人說,揮起蒲扇大的巴掌,向鐵蛋拍去。


    “張提點,這是幹啥?”黎兒從屋裏走出來,一把拽住這個叫做張提點的男人胳膊,怯生生地盯著他。


    張提點說:“你家拖油瓶幹的好事兒!”


    “張提點,”黎兒說,“你饞我的身子,大家可說過一個不字?”


    張提點嘿嘿幹笑。


    黎兒又說:“這幾日,我天天伺候張提點,張提點可高興?”


    張提點嘿嘿幹笑。黎兒瞅見李大家蹲在窗戶跟下,先是瞪他,看見李大家抱住自己的腦袋,情態痛苦至極。她的眼神又變得柔和下來。“該死的,”她嘶吼,又瞪起眼睛,“你還不過來!”


    李大家揉搓了一把麵頰,站起來,一邊盯著張提點向他走來,一邊僵硬地擠出笑容,看見張提點也瞅著他,他連連點頭哈腰,像是一隻哈巴狗一樣走過來了。


    沒等他站穩,黎兒揮起巴掌,扇他嘴巴,啪地一聲落下,他麵頰留下五道深深的血手印。他瞪著眼睛,高高舉起手掌,想還以顏色,看見張提點怒瞪著他,他又緩緩放下手臂,僵硬地擠出笑容,“打我幹啥?”


    黎兒指著他,“好你個李大家,非叫老娘伺候提點大人,老娘起初不幹,你就他媽打老娘,打的老娘渾身青紫,好歹讓老娘答應了,你他媽卻躲在窗戶跟底下偷聽,混賬東西!”她說著,又舉手要打李大家。張提點抓住她的手腕。


    “既答應了,何必再鬧?”張提點說。


    黎兒冷哼一聲,縮迴手臂,然後拉上敞開的短衫,再伸手抓住鐵蛋的手,“走!跟娘迴屋去!”她說,拽著鐵蛋迴屋去了。


    李大家為掩飾尷尬,哈哈幹笑幾聲,然後對著張提點說,“這娘們不懂事,上官不要介意?”


    張提點擺了擺手,“不介意,不介意。”他說著,轉了轉眼珠,然後繼續說:“大家,你可信我?”


    “信信!”李大家諂媚地笑,連連點頭哈腰。


    張提點說:“樊城據點遭受蒙古人屠戮,察子損失殆盡,皇城司一定會置辦你的罪名。”


    李大家額頭上滲出冷汗,瞅著張提點的眼睛裏也露出怯懦的神色,他一邊擦汗,一邊諂媚地笑,“還請提點大人在皇城司上官麵前美言幾句!”


    “我們雖然如同兄弟,但是……”張提點說,故意停頓下來,故露愁苦之色。


    “提點大人有什麽吩咐,盡說無妨!”李大家說,甩起袖口擦汗。


    張提點哈哈笑了,然後眼神落在李大家的口袋上,上下打量。


    李大家暗罵:“狗娘養的,占了老子婆娘的身子,還想他媽管老子要錢花!”他低垂下眼簾。


    張提點目光凝視在他的眼眸子上,快速地轉了轉,然後幹笑著說:“我記得上次襄陽據點被蒙古人摧毀後,僅剩的幾個察子,可都被皇城司辦了……”他舉起手掌,做了劈頭的動作,李大家額頭上再次冒出冷汗,他一邊甩著袍袖擦汗,一邊結巴地說:“提點提點……你可是……”


    張提點拍了拍他的肩頭,然後說:“我們兄弟之間是有交情的,你放心,我在皇城司幾位大人麵前一定保住你的性命!隻是嘛……隻是嘛!”


    “隻是什麽?”李大家說。


    “隻是皇城司的官差,也是要臉麵的!”張提點說。


    “這是我的全部積蓄了!”李大家從兜裏掏出五十兩銀子,塞到張提點手裏。


    張提點連連擺手,“你我兄弟之間談銀子傷感情!”他口上雖然如此說,卻抓住李大家的手不肯鬆手。


    李大家幹笑著,又從兜裏掏出五十兩銀子,他急忙抓過銀子,揣到兜裏,然後又接過另外五十兩銀子,一邊細心的查點,一邊說:“不是我要,我是為你打點!”向水井走去,走到水井,他查完五十兩銀子,轉過身對李大家說:“好兄弟,放心,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一切包在我身上!”說完,他拽著繩子,下到水井中去了。


    李大家往水井邊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就是看見井中水麵上倒映的張提點頭像壓著自己的腦袋,他也急忙躲到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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