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鵲·奧利維斯收:】


    【當這封信送到您手上時,我應該正在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很幸運,我曾在年輕時夢見過您的黑水夢境,所以雖然不知道您身處何處,依舊能通過夢境的方式給您遞信。】


    【也許您並不記得我這個小人物……我曾對您的《生命女神洛塔莎》發表過一些看法,隨後我……我遭受了一些不值得提起的事。】


    【您是我一生仰慕並喜愛的人。即使我曾賣掉了關於您的所有周邊,也曾發誓不再觀看有關您的新聞,但我騙不了自己的心。年紀越大,人便越是坦誠,我終究還是發現了,我的興趣愛好、我的遣詞造句、我筆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角色的影子,都脫離不了您對我的影響。】


    【從年少的第一本啟蒙童話開始,到青年時期讀過的愛情文學,再到壯年時期的哲學書籍、紀實文學,甚至我老年時期讀到的一些報刊……都是您筆下之物。】


    【即使僅是一麵之緣,但您的文字已經塑造了我的一生。】


    【很幸運,在我塑造三觀的時期,讀到了您的文學,使我成為了一個完整而人格獨立的人。您教我審視自身、思辨哲理、正視強弱、懷揣勇氣、樹立責任、堅守正義、尊重犧牲、追逐自由,不以富貴權勢為榮譽,不以理想主義為恥辱,不以救世之心為笑談。】


    【您是我精神世界裏無處不在的光點、我的另一半圓滿、我的精神食糧、我心靈圖書館的唯一客人。】


    【我熱愛您。】


    【我熱愛您。司鵲·奧利維斯老師。希望您允許我這樣稱唿您。】


    【我沒有您的靈光、沒有您的才華。但我這一生,都在致力於寫出一部能被人記住的作品。】


    【世界太大了。】


    【太多太多的人,輕如鴻毛。他們不曾被注視,不曾被記住。】


    【我反反複複打磨數十年的作品,也許仍然趕不上您十四歲時的隨手幾筆,但我不該再遺憾。】


    【至少,我很幸運地將這封信遞到了您的手裏,完成了年輕時的夙願。事到如今,再問您《生命女神洛塔莎》為何存在漏洞的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也許……也許是我年少的倔強錯了,也許是我的眼睛看錯了——“司鵲”是對的,而“林何錦”是錯的。】


    【這世界害了病,人人都將世界樹奉為圭皋,卻忘記了人的本位。諸多的求不得,究竟是因為人的欲望過深,還是秩序與法典服從宿命勝於意誌?】


    【即使現在躺在床上,寫著這封信,我心中為何仍然感到失落,感到遺憾?】


    【我的完稿附在了信後,為了不耽擱您太多時間,我縮減到了極短的篇幅,如果您不感興趣,也可以丟棄。】


    【考慮到我的身體情況與年齡,這是我此生的最後一部作品,但仍是您年輕時的一部過客。】


    【思來想去,我的愛人已經因病離世,我的兒子等待著我的遺產,我的孫女尚且年幼。自年輕時的那件事,親朋好友都離我遠去,這最後的時間裏,我隻能給您一人寫信,並將我最後的祝福送給您。】


    【光輝耀眼的主人公。司鵲·奧利維斯。】


    【願您平安、健康、幸福、快樂。】


    【願靈感與才華永遠眷顧您,願您揮起驕傲的翅膀,永遠自由地於文壇之上高歌。】


    【——何錦·絕筆。】


    ……


    喜鵲垂下頭。


    白色、黑色、淺青色的羽毛下垂,它以翅膀翻頁,讀完了這封信。


    黑水寂靜,遊魚漫歌。


    這裏並沒有一位紫發青年懶洋洋的身影。


    很遺憾,林何錦最後的這封信,仍然沒有送至司鵲·奧利維斯本人手中。留守在夢境中的,是司鵲·奧利維斯的寵物——一隻喜鵲。而司鵲·奧利維斯已經沉睡。


    喜鵲翻到了信件末尾,白色光點凝聚,一本薄薄的書浮現。正是林何錦傾注一輩子的書稿。


    書稿上,短短一行書名,筆跡歪斜,似乎寫書者已經沒有了力氣:


    ……


    ——《致司鵲·奧利維斯》


    ……


    “……老頭子還有氣嗎?”


    “……你們這些見錢眼開的親戚,老頭子快死了,你們就來了,滾,快滾!”


    “……切。誰不知道老頭子一輩子一事無成!非要我們把話說得這麽難聽,誰覬覦你家那點破錢啊!走了!”


    滴水的空調、破裂的牆麵、泛黃的紙張、煤煙的臭味。


    唯有窗外枝頭的幾朵含苞待放的梔子花,成為了唯一的美麗景物。


    林何錦躺在床上,門外吵得烏煙瘴氣。


    “——安靜!”林何錦費盡全力喊出一聲,不斷咳嗽,幾乎要把內髒都咳出來。


    門外終於安靜了,人們腳步遠離,不想被一個將死之人記恨上。


    林何錦望著天花板,日光落在他的額頭,病痛卻讓人愈發寒冷。聽說病人臨死前心裏會有預兆,他知道,自己是時候了。


    ……自己的那部文稿,司鵲·奧利維斯應該收到了吧。


    有一些句子是不是能寫得更好呢,一些情節是不是能修改呢……林何錦依舊在構思著,但已經拿不動筆了。


    讓司鵲·奧利維斯看到那麽青澀的故事,真是抱歉……自己即使竭盡一生,也沒有寫出一部令人滿意的書。


    也許,普通人的一生,就是這樣處處遺憾。從滿腔熱血直到接受自己的平凡……真是一個讓人不甘心的過程。


    唿吸愈發沉重,像是破風箱的聲音,聲聲帶血。林何錦的意識愈發模糊,心中卻在想……如果,如果他年輕時沒有那麽衝動,沒有衝到司鵲麵前詢問《生命女神洛塔莎》的漏洞,一切會不會不一樣了呢……他是不是會成為一個更成功的人,至少此刻,不必一個人在這裏孤獨地等待死亡。


    如果他與司鵲沒有產生任何聯係與糾葛……他這一生,會不會更幸運一些?


    答案唯餘沉默。


    日光像是送別的手,一點點撫過他的額頭、鼻梁、嘴唇、蒼白的發絲……直到他忽然清醒了一些,聽到了外麵傳來腳步聲。


    咯吱,咯吱——


    是兒子嗎?那個不孝子,是來看他死了沒有嗎?


    是孫女嗎?林何錦想到那個小小的、似的小女孩,她和她爸爸不一樣,擁有一對明亮的眼睛與赤忱的心,但她應該還在封閉式學校。


    是哪位朋友嗎?可他沒有朋友,或許以前有一些,但隨著他越來越落魄,再好的朋友也被時光消磨了……


    朋友。


    朋友……?


    不,不,他還有一位朋友……但也許那根本算不上朋友……


    吱呀——


    門被推開。


    這一瞬間,林何錦以為自己處於迴光返照的走馬燈中。


    或許哪裏有神明微笑著歎了口氣,讓一陣梔子花的香風順著窗戶拂來,吹過林何錦渾濁的眼眸,吹過他蒼老的手掌,吹過書桌上翻頁的廢稿,吹過……進門之人滿頭紫色淩亂的長發。


    金色的眼瞳,曾被林何錦隔著屏幕、隔著報紙、隔著書籍……不止千次萬次地注視著。而此刻,那雙黃金般璀璨的眼瞳,清晰地倒映著他蒼老萎靡的身影。


    戴著黑色貝雷帽,鮮紅長袍飄揚,俊美如紫玫瑰的青年依舊年輕,視線落定,唇角翹起,像一位降臨人間,前來送走瀕死之人的天使。


    被諸神眷顧的主人公啊……他依舊俊美,依舊年輕,依舊燦若日光。


    也許有一瞬間,林何錦以為自己的心髒已經停跳。


    “林何錦。”


    單詞從口中吐出,紫發青年精準無誤地叫出了他,走到他的床邊,手裏拿著那本完稿,輕輕笑了:


    “我的心髒長在右邊。”


    “我的故鄉有一個傳說。據說,心髒長在右邊的人,上輩子是守候在病人床前,負責帶他們走的天使。”


    “所以,我來了。”


    床上的老人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欲要觸碰,又怕是虛影。他張開嘴,巴巴地說:“司鵲·奧利維斯……?”


    臨到頭時,什麽都說不出來。


    追逐了一輩子的人,塑造了自己三觀與人生的人,居然在最後見到。司鵲依舊年輕如昨,而他已經垂垂老矣。


    這是林何錦這輩子,第二次見到司鵲。


    恍惚間,房間仿佛變成了那間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衝到俊美的紫發青年麵前,撫摸著懷裏的《生命女神洛塔莎》,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問。


    “——所以,《生命女神洛塔莎》的漏洞,到底……”


    情景重合,床上白發蒼蒼的老人,張開幹裂的嘴唇:


    “——所以,《生命女神洛塔莎》的漏洞,到底……”


    這是困擾了他一輩子的問題。


    司鵲·奧利維斯垂下頭,片刻後,他嘴角翹起,露出有些遺憾的笑容:


    “……那是我的孩子,蘇文君所寫。”


    “他太過叛逆,以我的名義發表了此文,所以才有那麽多漏洞。世人見是我的筆名,皆瘋狂吹捧,即使是極為顯眼的漏洞,也以布蒙眼、以油蒙心,大肆誇耀。唯有你……唯有你能當堂走到我身前,詢問我這個問題。”


    “這世上百億人,人人陷落於追名逐利與輿論潮流的渾噩中。林何錦……隻有你一個人睜開了清醒的雙瞳,張開了詢問的嘴唇。”


    “很抱歉,因為我與世主的一個玩笑,讓你……困擾了一輩子。”


    心中刹那間一片空白,仿佛什麽都不剩了。


    老人睜大了雙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末了,望著家徒四壁,望著自己病弱的身體,望著滿是凍瘡與疤痕的雙手,唯餘苦笑。


    於司鵲·奧利維斯而言,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玩笑。


    於世主而言,這隻是一次不值一提的反抗。


    於林何錦而言……卻是苦澀的一生。


    林何錦經常會夢見那次晚宴。他頭發淩亂,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像一個闖入宴會的小醜。他聽到了笑聲,嘲笑他不合禮儀的笑聲、嘲笑他窮困潦倒的笑聲、嘲笑他是個鄉下人的笑聲、嘲笑他竟敢質疑司鵲·奧利維斯的笑聲……從那以後,笑聲再沒有從他的雙耳中離去過。


    但就在那雙金色眼瞳望向他的這一刻,雙耳的嘲笑聲突然消失了。


    耳畔突然久違地安靜。


    “老了之後,我經常很累,走幾步就喘氣,走不了太遠。”林何錦輕輕說:


    “天天坐在屋子裏,望著遠方的屋頭與梔子花,一望就是一天。”


    “現在的智能設備越來越高級……咳咳,我不會弄,兒子也不管我,我就自己與自己嘮嗑:”


    “‘林何錦啊,你後悔嗎?人家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你為什麽要拿你這顆雞蛋,去擔心人家的石頭啊!’”


    “偶爾,我會拿出當年的照片,但照片已經發黴。我翻出年輕時的衣服,可衣服已經變成了抹布。我試圖找到一點過去的痕跡、試圖寫下一些精彩的句子,卻發現遠遠不如年輕時……”


    “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我老了……我再也寫不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句子,再也寫不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情節。屬於我的,隻有虛弱的身體、一天三頓的藥片、床邊的血壓儀……”


    “我翻出了年輕時的手稿,竟開始嫉妒過去的自己……為什麽我能寫出那樣精彩的故事,而現在,我的腦中陰翳一片。”


    “直到昨天,我見到……遙遠的屋頭,升起雪白的月光。”


    “那場景……與我人生中過去的一萬多天沒什麽不同,但我望著那銀白色的霜雪月光,在那海天相接的深藍之際燃燒……我突然感受到了震撼。”


    “人類是渺小的,大多數人都將屈從於歲月……對於宇宙的尺度而言,我們的永恆僅是短短一瞬。這樣美麗的月光,將恆久如一日地降臨,不拘於注視它的是才華橫溢的奧利維斯,亦或鬱鬱不得誌的何錦。”


    “流淌的意誌同樣如此,隻要能握住那橫貫於歲月中的東西……是否人類就相當於握住了永恆?”


    “我握住了它……那一刻我意識到,那些,正是您曾在文字中透露出的東西。”


    “正義,純粹,善良,責任,自由,勇氣,犧牲,理想主義。”


    “我結合這一切,寫下了我的終稿。您已經收到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正義、純粹、善良、充斥著理想主義的孩子,正如您的文字給予我的永恆感觸。”


    “這樣的文字,也許幾個月、幾年就會被掩埋,但隻要寫了下來,我的生命便得到了延續。”


    “而握住那橫亙於歲月中的意誌的我,已然得到了‘永生’。我將死去,但我已共鳴過時代的洪流。我如砂礫般渺小,卻也如月光般永恆。從那以後,若有人與我生出相同的感觸,那他便是‘我’。砂礫是我,月光亦是我。”


    老人裂開掉光的牙齒,對床邊的青年,露出滿是遺憾的微笑:


    “司鵲·奧利維斯……老師。”


    “這樣想來……我是不是就不會感到遺憾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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