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暮色晦暗。


    深一腳淺一腳趕來赴約的臥蠶眉,一個不小心踩進柔軟的沙坑當中,從四周湧出的濁水當即弄髒他那價值不菲的千層緞麵錦絲靴。


    “這挑的是什麽地方!”心情本就不佳的臥蠶眉像是被蜂蟄了一口似的趕緊將靴子從水坑當中拔了出來,嘴裏抱怨不斷:“怎麽每次見麵都跟做賊一樣偷偷摸摸?”


    跟在身旁的吊梢眼環顧四周,視線掃過跟在身後不遠處的侍衛仆從,迴過頭來低聲勸慰道:“聲音小點,以防被有心人給聽了去!”


    “叫他們聽了去又怎樣,大不了就是給捅出去嘛!”性情火爆的臥蠶眉脖子一梗,擺出一副渾不怕的模樣:“就是當著陳誌誠的麵,我都敢直接把話挑明了!”


    “就隻許他陳誌誠藏著私心,把臨江閣交給他的寶貝兒子!”氣唿唿的臥蠶眉倚著吊梢眼,費力的脫下靴子甩了甩裏邊的汙水砂礫:“就不允許我們哥幾個,私底下碰個頭說個話?”


    吊梢眼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最後卻長歎一口氣。


    當年幾個半大小子因為種種原因,選擇聚在一起抱團取暖,這一路辛辛苦苦打拚下來,用刀口舔來血形容都不為過,很多兄弟都沒能熬到屬於他們的光明到來,就已經默不作聲倒在了那個短暫而又黑暗黎明當中。


    現在整個陳氏豪閥,能拿得出手能說得上話的人,就剩下他們幾位而已。


    吊梢眼側頭看向夜幕之下燈火通明的臨江閣。


    自建成之日起,臨江閣的經營大權便由當年破敗小屋當中碩果僅存的幾人輪流掌管一年一度進行交割。


    隻不過是陳觀樓個人傳說太過耀眼,以至於將其他幾位的光芒給徹底掩蓋罷了。


    那綽號為瘦皮狗的蒜頭鼻自是不用多說,臨江閣一整年的賬目,隻需在心裏過上一遭,可比那堆積如山的算籌,錯綜繁雜的魚鱗簿還要詳細準確。


    而眼前正罵罵咧咧的臥蠶眉,別看現在大腹便便沒走幾步就氣喘籲籲,在當年那可是一等一的好漢!


    當時,他們還隻是一群給人幫閑的泥腿子,靠著攬一些別人不願幹的粗活重活,勉強賺上幾個零碎錢,艱難糊口維持生計。


    直到某天,猴子攬下了一個大活,借此機會在元州城聲名鵲起。


    可就在他們的生活即將迎來巨變的那個夜晚,有人眼紅他們手中的巨大機遇,猴子被人打斷四根肋骨,按在地上連右腳跟上邊的大筋都被生生剪掉一截,若不是哥幾個發現得早,怕是連命都留不住!


    時至今日,猴子這個盡顯粗鄙的稱唿已無人再敢提及,轉而喚做陳觀樓的那個男人早已富可敵國,可那兩條腿一短一長,邁步不過一尺,走起以來一高一低,捎帶兩個肩膀一前一後搖晃不斷。


    在遭逢打擊報複之後,一向活力四射的陳觀樓躺在床上萬念俱灰,就在眾人都以為此番將要錯失良機之時,臥蠶眉站了出來頂住壓力,整整七天七夜滴水未進,洽談買賣親自督工趕赴交差,一切大小事宜辦的是滴水不漏,將那足以令人發狂發瘋的巨大機遇,給牢牢抓在了手中!


    從此也得到了陳觀樓的一句承諾。


    今後之富碩,願與君共享!


    “就算把這事給挑明了!”金雞獨立的臥蠶眉頗為不雅的在地上蹦躂兩下,氣喘籲籲的套上那濕漉漉的靴子:“我就不信猴子敢把我怎麽樣!”


    喋喋不休的抱怨打斷吊梢眼的迴憶,從思緒當中迴過神來的他勸慰幾句臥蠶眉,朝約定的方向走去:“對對對,當年你的功勞最大,這點大家可都沒忘!”


    “隻怕有些人早就給忘了!”臥蠶眉拍了拍手上的汙水,嘴裏不幹不淨的嘟囔幾聲,斜視一眼仿佛自始至終都格外淡定,仿佛這一切和他沒多大關係的吊梢眼:“再者說,你的功勞就小了?”


    “功勞?”吊梢眼嘴角一絲迴味轉瞬即逝:“我哪兒有什麽功勞?”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被臥蠶眉一句抱怨又重新拉進迴憶當中的吊梢眼想起從前。


    無論從當年的破敗小屋還是如今的陳氏豪閥,自己仿佛一直都普普通通,既沒有蒜頭鼻的周密到可怕的心算、也沒有臥蠶眉的敢於擔當的勇氣、更沒有猴子陳觀樓氣吞山河的胸襟與野心。


    和那些沒享過一天福就悄無聲息倒在前進路上的兄弟們相比,自己似乎隻是運氣稍微好了一點,僅此而已!


    當初加入他們,單純就是想有個依仗,免得上街乞討要飯被那些抱團的地痞流氓輪番羞辱驅趕,畢竟在這個愈發艱難的世道當中,個人的力量總是太過渺小。


    後來,日子越過越好,自己這個被人笑稱為最沒本事的陳閥元老,地位身份也是一路水漲船高,而最直接的證明就是老婆越娶越多!


    後來,某一天,陳觀樓找到自己說:“現如今的陳家這艘破海巨輪趟過了驚濤駭浪,在這風平浪靜之際最要緊的就是,大家齊心協力求一個穩字!”


    於是,吊梢眼二話沒說,把自己的六個女兒全部嫁了出去,用以和城內其他勢力聯姻。


    去年秋季,自己新娶的第十七房老婆肚子很爭氣有了動靜,城內名醫在把脈之後,恭喜自己說是個男娃。


    老來得子的吊梢眼欣喜若狂,可還沒等他高興幾天,臨江閣就被交到了陳誌誠的手中。


    自己和陳觀樓那是一起下河摸過魚,一起光屁股睡過草席的交情,隻要自己別太過分,陳觀樓於情於理能容得下自己。


    可那個自己從小看到的小畜生陳誌誠,自一生下來就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別人稍有不從就非打即罵,而那些阿諛奉承之輩非但不加阻攔反而挖空心思投其所好,久而久之這性格變得極度自私貪婪且霸道!


    試問,百年之後,像他們這一批老東西早就化作一抔黃土,像陳誌誠這種貨色能容得下他吊梢眼的兒子?


    所以,這才有了自己牽線搭橋,讓臥蠶眉與蒜頭鼻的那次暗中密會。


    “穩!”迴過神來的吊梢眼在心中不斷低語:“這可是你親口對我說的話!”


    可陳觀樓,你現在老了。


    很多事看不明白,想不清楚,又或者說是不願看明白,想清楚。


    這艘由兄弟們建造的巨輪,不能隻讓你一個人來掌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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