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春末,寒意不減。


    身處望月樓上,隻聽耳際寒風唿嘯。


    放眼望去,如墨汁般濃稠的夜色籠罩大地,人間萬家燈火,將元州映襯為一方晶瑩剔透的玉璧。


    滔滔渭水自西向東迸流兒去,蜿蜒河水穿城而出,猶如從天而降色彩瑰麗的匹練,將元州分為南北兩部。


    姬旦麾下侯府坐落於北。


    陳氏豪閥府邸位於城南。


    若將整個元州比為曠野,萬家燈火作那閃爍微弱光亮的螢火蟲。


    那城北城南這兩座拔地而起巍峨雄渾的建築,則是屹立在這曠野之上,彼此對峙一方,正吞吐皓月精華的洪荒巨獸!


    姬旦的視線掠過渭水看向城南,那座無論規模製式皆不輸自己侯府宮殿半分,在這夜幕之下金碧輝煌的陳閥豪宅。


    對懷裏懵懵懂懂的小虎輕聲說:“那是一座山。”


    ————————————


    就在今日,陳閥豪宅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手捧果脯糕點的丫鬟穿過假山花園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端茶倒水的仆從穿過水榭迴廊侯在門外魚貫而入。


    偌大的正廳此刻已是人聲鼎沸。


    入得其中,但見正廳居中位置擺放三張桌案,每張桌案一前一後,站著兩位麵容清瘦的賬房先生。


    而正廳兩側長椅之上,已是坐滿了當今陳氏豪閥一族的實權人物。


    一左一右兩撥人,隔著中間閉目養神的賬房先生,正吵得不可開交。


    “把咱們新來的侯爺大人,晾在一邊唱了三天的獨角戲。”一位臥蠶眉的中年漢子接過仆從端過來的茶杯:“這事兒,是不是做的有些過了?”


    “可偏偏他唱那獨角戲的臨江閣還是咱們的產業。”話音未落,隻見對麵一位腮幫上邊生了個痦子,以至於看上去滿臉橫肉的漢子嗤笑一聲,順手撚起塊兒果脯丟進嘴裏:“錢照收,人就是不見,他能怎麽辦?”


    “若是他爹來了,別說臨江閣上相會,就是出城三十裏去迎接又何妨?”這位滿臉橫肉的漢子身側,一名身形幹瘦麵色發白的人接過話茬繼續說道:“可兒子終究不是老子,他一個名聲不顯的毛頭小子,這才剛來元州,就想給我們陳家一個下馬威?”


    先前挑起話題開端的漢子,被對麵二人一唱一和給噎的一口氣梗在喉嚨上下不得,整個人麵皮紅中帶紫,隻能扭過頭去氣唿唿的重哼一聲,來發泄自己心中不滿。


    “話雖是如此,可坊間不還有句粗話叫打狗也要看主人?”一名身形健碩的漢子抿了口茶水幫腔道:“萬一,這小公子覺得咱們怠慢了他,哭著鼻子跑迴家要去向大人告狀,這事總歸不妥。”


    此話一出,立馬有人反駁。


    “告狀?告什麽狀?向誰告狀?”隻見對麵長椅之上,有一人咽下口中糕點,拍了拍手中殘渣,這才慢條斯理的說道:“他們家和當今王族的矛盾由來已久,此番入朝歌述職,能不能活著迴來尚且都是未知數,依我看呐,這小公子哥八成是要沒爹嘍。”


    “他爹命喪朝歌之日,就是他膝下那些兒子奪權之時!”


    “一個個為了奪西伯侯的位置,爭的是頭破血流刀兵相見,怕是要比當年還要精彩!”


    “當年太任能狠下心殺光了自己的子侄輩,這幾十年過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狠下心,殺光自己孫兒一輩?”


    “我看懸,這人老了看的開了,心也就越來越軟了。”


    “那也未必,不是說人老不死是為妖嘛!”


    “哈哈,這也有道理!”


    “到時候姬氏一族元氣大傷,勢必無法掌控整個西秦雍州,而我們陳家說不定能渾水摸魚趁亂再上一個台階!”


    幫腔之人也被這半真半假的狂妄之言揶揄嘲諷到無力反駁,隻能默默放下手中茶杯,用腳輕輕碰了碰左側,一位麵容與當今家主有七八分相似,正是自己一派的象征與希望的年輕人陳誌旻。


    而陳誌旻似乎沒有覺察到身邊之人在暗中的唿喚,依舊麵帶笑容目不斜視,手指在扶手上邊輕叩兩下示意仆從添茶。


    稍安勿躁。


    身邊之人心中了然,隨即順勢朝後一躺開始裝死,退出這場沒有意義的口舌之爭。


    而對麵一群人是越說越興奮。


    “就算他爹迴來了又怎麽樣?”


    “咱們又不是說上頭沒人。”


    “不比他一個區區老四說話更有分量?”


    “更何況,又不是隻留了這一條退路。”


    就在全場氛圍在一陣陣的口嗨當中,即將達到頂點之時,突然一道聲音傳來,喝止住在場眾人:“都給我閉嘴!”


    丫鬟仆從停下手中的活計開始退場。


    賬房先生紛紛睜開眼來。


    躺在長椅上邊裝死的漢子立刻正襟危坐。


    先前熱鬧非凡的正廳霎時間落針可聞。


    陳誌旻嘴角帶笑看向自己的父親,也是憑一己之力開創如今大好局麵的陳氏一族家主陳觀樓!


    這陳觀樓雖是商賈起身,卻全無精明市儈這等商人刻板印象,隻見他劍眉過目,依稀可見年輕之時的意氣風發俊朗神采,而那斑白的兩鬢更是為他增添一股成熟男人獨有的儒雅之風。


    身居正廳主位的陳觀樓視線在自己兒子陳誌旻的身上稍作停留,隨即看向另一側一張突兀空缺出來的長椅。


    那是留給自己另一個兒子陳誌誠的座位。


    “在商言商,不要講那麽多無關緊要的廢話!”最後將視線放在幾位賬房先生身上的陳觀樓點點頭:“交接儀式開始,現在盤賬!”


    隨著一陣陣魚鱗賬賬頁被翻開的嘩嘩聲,和顏色迥異材質不同的算籌不斷堆疊撞擊的清脆聲,先前被壓製下來的人心又開始浮動。


    不少人心中冒出一句話來:你這種事還幹的少了,現在讓我們不要提?


    陳觀樓將眾人神色一一收進眼中,心底暗歎口氣,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逐漸空洞,心思不知飄向何方。


    自己當初是個一窮二白的泥腿子,有的也隻有這麽一條賤命。


    我光腳的還怕你穿鞋的?


    那個時候賭上一條命,敢拚敢闖。


    可事情是從什麽時候變的呢?


    當年擰成一股繩,力往一處使,能夠肝膽相照的親朋好友去了哪裏?


    當年那個能豁出命,隻為多進一些貨,多掙幾個錢的少年又是什麽時候消失不見的呢?


    不知道。


    陳觀樓對此已經全無印象。


    現在有的隻是一群趴在這個家族當中,瘋狂吸血為自己牟取私利的寄生蟲。


    現在有的隻是一位暗疾遍生癆病入體,畏懼死亡以至於夜不能寐的膽小鬼。


    之所以設立這個交接儀式,正是自感時日無多的陳觀樓,在為這個家族遴選下一任家主。


    陳觀樓妻妾無數子女成群,可真正能夠瞧的上眼的,也就隻有陳誌旻與陳誌誠二人而已。


    陳誌旻性格不驕不躁,深謀遠慮又有容人之量,按理來說正是這個家主之位最理想的候選人,可偏偏乃是自己早年和一小妾所生,出身旁係恐難服眾。


    先前一番辯論,被嫡係眾人處處壓製,若陳誌旻繼位怕是要被這些人處處掣肘限製,隻怕最後會被直接架空。


    陳家的這艘大船要想在未來開的穩,走的遠,就萬萬不能內訌。


    而陳誌誠雖說飛揚跋扈,可身上卻有一股狠勁,頗有自己當年打拚之時的模樣。


    一個恐難服眾的旁係,一個矮子裏邊挑將軍的嫡係。


    家主之位到底交給誰?


    於是乎,萬般無奈的陳觀樓開創了為期六年共計三局的實驗或者說賭局。


    以臨江閣的經營權為實驗對象,交由兄弟二人各自經營一年,期間相互監督避免假賬,一年一交割,兩年為一場,規定在這一年間,誰在經營期間賺得的淨利潤高,誰就獲勝。


    頭兩年第一局,陳誌誠勝。


    中間兩年第二局,陳誌旻勝。


    而今年是最後一局的下半場,核算好第五年陳誌旻在經營期間的淨利潤,然後改由陳誌誠接手。


    盤賬工作如火如荼,門外走進一位下人,附在陳觀樓耳邊低語幾聲,將後者的思緒拉迴現實。


    聽到下人所說之話後的陳觀樓神色平靜,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已然知曉,隨後閉上眼睛假寐養神,可實際卻是五髒六腑氣血翻湧。


    這個畜牲!


    ————————————


    與此同時,在酒館當中受了氣的陳誌誠,站在一處低矮的房門前問向身邊眾人:“確定是這家?”


    在得到肯定答複之後的陳誌誠一努嘴,這群又重新活泛過來的家丁惡仆,像是一條條瘋狗般爭先恐後撲上前去,撞開房門衝進屋內。


    二話不說將之前在酒館當中喝醉酒,隻不過發了幾句牢騷,後在友人的攙扶下已經迴到家,此刻早已睡下的那名酒客從床上拖了下來。


    先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隨後便是左右開工大耳刮子一頓猛扇。


    “我跟你們拚了!”牙齒都被打掉幾顆的酒客在劇烈的刺激當中醒來,剛要反抗。卻又被一腳踹在小腹,整個人直接趴在地上,半天喘不過氣來。


    滿臉獰笑的陳誌誠走進屋內,看著趴在地上已經被折磨到不成人樣的酒客,一把抓住那濕漉漉的頭發,將人從地上揪了起來大聲咆哮道:“就是你,在酒館裏邊滿嘴噴糞?!”


    ————————————


    小虎看了眼那金碧輝煌的陳閥府邸,忍不住收迴視線的他,用看傻子一樣看眼神看著姬旦:“那是山?”


    “對,那是一座山!”姬旦神色平靜的迴複到:“一座壓在元州人民頭上的山!”


    縱使小虎再怎麽機靈,也不可能理解姬旦話語間的真意。


    我之前也翻越過很多座山。


    但這座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樣。


    而現在,我改主意了。


    我要掀翻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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