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不已的說書人,提了提自己的衣衫下擺,正襟危坐於長椅之上。


    約摸是感覺自己的禮數還不夠足,又將這兩鬢被秋風擾亂的華發,一絲不苟的梳攏到腦後。


    雖是目盲,可仍舊抬起腦袋,那顫顫不已的眼皮似在無聲言說,自己心意送君,哦不,送仙三十裏。


    如果說,那影響中九州在未來幾千年局勢與走向的逐鹿之戰,是這曆史長河當中一朵慘烈至極,絕不會被後世所遺忘的血色浪花。


    那麽,他們小小的馬家一脈,就是凝結成這朵浪花當中,一顆極不起眼的血珠。


    說書人那清瘦的身材,能擋得住麵前陣陣而來的蕭瑟秋風,但卻抵擋不了那滔滔而去的曆史洪流。


    在這漫漫秋風當中,說書搖搖頭,都是一筆糊塗賬啊!


    涿鹿之戰以炎黃二帝的慘勝告終,戰敗的蚩尤也落得一個饗食於眾的下場。


    而在此驚天一戰當中,站錯隊伍的馬家祖先,難免受到波及清算。


    自此,馬家後人無論花開幾支葉漫幾輩,都得從這每一支每一輩當中抽出一人,自此離家出走四海飄零,宣講這“涿鹿之戰”勝利一方的榮耀與權威。


    自幼離家出走,死後就地埋骨,如此輪迴交替永無止盡。


    最開始的幾百年間,猶有知情人尚在人間,馬家後世之人長路漫漫雲遊四方,每一次的張口,就像是自己掄圓了巴掌,然後狠狠的抽向自己那滿是指印的麵皮。


    到了這裏他們才知曉,眼前看似溫柔的懲戒,就是殘忍到要用他們的汗水與血水,去衝刷祖輩曾犯下的錯誤。


    時間再過幾百年,所有的前塵往事,所有的恩恩怨怨,皆負雲煙。


    自以為可以送上一口氣的他們,選擇忽視當初的誓言,而後便迎來了一具又一具早夭的嬰兒屍體,那是對他們違背誓言的警告!


    這個猶如烙鐵一般,深深烙印在每位馬家後世子孫心頭之上的詛咒。


    這個猶如夢魘一般,緊緊纏繞在家族當中每一位人靈魂當中的夢魘。


    竟然還未消散!


    時間如白駒過隙,悠悠數千年時光,似在彈指一瞬間。


    當年要用血淚去表達的“罪己說”,竟然成了雲遊在外馬家後人,用以謀生虎口的技藝,不可謂不荒唐不可笑。


    所幸,這個似乎永無止盡的懲罰,很快就要徹底結束,然後被曆史的塵埃,掩蓋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當中。


    因為,他們特殊的身世家庭,原本興盛昌隆的馬家迅速收縮萎靡,能夠持續數千年之久,實在是個奇跡。


    而到了說書人老馬這裏,他是馬家碩果僅存的最後一支,最後一輩,同時也是最後一人!


    老馬母親難產而亡,接受不了打擊的父親,自此性情大變嗜酒易怒,劣質的酒糟刺鼻氣味,和那如雨點一般密集而又沉重的拳頭,便是他童年為數不多的迴憶。


    萬幸,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以至於性格扭曲的父親,終於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年份,一個平平無奇的冬夜,一頭栽向路邊,然後再也沒有爬起來過。


    童年的陰影造就了老馬滴酒不沾的性格,大半生的漂泊塑造了他近乎浪子般孑然一身的選擇。


    大半生的孤苦無依,終在他這個年紀,全都變成釀在心底的一壺陳年酒水。


    其中以辛辣酸澀為主,摻雜半分甜蜜,一分淡薄,單是聞上一聞便能醉人。


    隻不過,這壺酒水帶到棺材裏邊就行。


    又何苦向後人展示?


    而目盲雖多有不便,但卻絕不會一無是處。


    因為,他能“看”到一些,常人肉眼絕對無法看到的東西。


    似是這碌碌凡人皆由命數而定,一個人身上的黴氣晦氣,以心眼望之如是一團青黑之色當頭籠罩。


    若有厄運纏身,則又成灰白色,從內在神魂,外在肉身,如泄氣皮球一般散亂而來,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老馬迴過頭平視自己肩頭,其左右兩肩各對應司天司地兩盞魂燈,現已是油盡燈枯火勢漸弱之象。


    “怕是我頭頂那盞司人魂燈也是這副苟延殘喘時日無多的模樣吧!”目盲說書人坦然一笑:“其實有時候,往往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用心眼去看別有一番滋味。”


    蓋,命數如此。


    夫,人力奈何?


    再說這冀州城。


    那蘇護府邸之中,居然有兩道長氣縈繞。


    第一道是那稍顯勢弱但勝在底蘊十足,很有可能後者居上的黃紫貴氣。


    而第二道,則是那通體呈墨綠,似是滾滾狼煙直入穹頂的衝天妖氣!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黃紫貴氣與這衝天妖氣,彼此環繞依偎,竟有那彼此依存互為依仗的趨勢。


    縱使自己再怎麽見多識廣,也有些揣摩不透,牽連著整個冀州城局勢走向的蘇府變化。


    最後再看這申公豹,更是令他大吃一驚。


    神魂飽滿人性尚存,一身仙意縹緲,似是那潺潺溪水貫穿全身,端的氣象非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好似冥冥之中有那枷鎖禁錮,而成潛龍於淵難展拳腳之勢。


    而目盲的另一個好處就是耳朵極為靈光。


    收起漫天思緒的說書人,將銅幣收進袖中,下一秒,就又聽見一聲錢幣落在桌麵之上的特殊響動。


    不過,來者沒有申公豹闊綽,使得乃是一枚貝幣。


    本來麵有淒苦之色的他瞬間恢複之前市儈貪財的模樣,忙不迭將桌上那枚滴溜溜轉個不停的貝幣壓在手心:“楊軍爺,坐下喝杯茶去去火?”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而來:“你這瞎子,還知道是我來了?”


    說書人哈哈一笑:“楊軍爺的錢,那自是叮咚一聲,不同凡響!”


    來人生的五大三粗,身批一件輕式甲胄,走到說書人鎮桌之前,一腳踩在凳子上邊,一手端過那有些放涼的茶壺,咕嚕嚕灌上一氣:“老馬,你這耳朵可是越來越靈光了啊,那有沒有聽見附近有什麽陌生人經過?”


    “聽慣了軍爺您那龍行虎步的腳步聲,這其他人的聲音,又怎能再入得了老頭子的耳朵呢?”


    這位被老馬尊稱為楊軍爺的守衛軍長官顯然不信前者的鬼話,眼前這個瞎子的耳朵,就是跟前飛過去一隻蚊子,都能分得清是公是母。


    楊軍爺手瞧了一眼手中尚有餘溫的茶壺,又看了看桌上的兩隻茶碗,最後將視線集中在說書人那張滄桑皺褶的麵容之上。試圖,從後者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帶起麵部細微的肌肉變化,神情轉折當中看出些許貓膩。


    “那行,既然你沒聽到。”楊軍爺重重放下手中茶壺,招唿起身後的一眾下屬:“兄弟們,我們再去別處瞧瞧!”


    話雖如此,可麾下士兵走遠,楊軍爺卻依舊在不遠處,悄悄監視著茶攤之前的說書人。


    哪知老馬聽力果真非同凡響,尚且隔著四五丈的距離,就朝他笑道:“楊軍爺,您有空再來!”


    得知自己位置已經暴露,接下來的監視也就沒有多少意義的楊軍爺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現在這城內多不太平,你最好小心點!”隨即便徑直離去。


    一場風波平息,神色平靜的老馬,從這長椅之上站起身來,遙遙對向申公豹方才離開的方向。


    在這個年頭,那些搬山倒海偷天換日,神通術法越來越強的山上仙人,他們的人性卻是越來越少。


    未曾想,自己在有生之年還能遇到如申公豹這般,願意駐足留心這山下螻蟻死活的神仙中人。


    同在江湖,即,同為江湖兒女。


    我之淺薄心意。


    送君三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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