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鼎罐罕見地走在最前麵,不知他是為了什麽,走得很快,也不再停歇,耬竹竿身上冒了汗。到盛堡時,天時在下午三點過的樣子,他直接帶隊過了盛堡,五點來鍾到了江口,天已經要黑下來了,可他仍不停留,也不到繁華的江口街,從河灘上的路直接向沙沱魚泉方向而去。


    江口稅卡上的一個稅丁,從街邊持槍跑來,吳焜把短槍從匣裏抽出,插在武裝帶上,一手遞過介紹信,那稅丁看了吳焜冒冷光的鷙鷹眼、皺起的老虎眉,見無貨物,估計揩個小油膩也麻煩,再見公文紙上鮮紅的印章,擺手放行了。


    走過江口鎮密集的房舍,眼前河彎裏出現一個寬大的河灣,河邊有片白色的沙灘,在夜色中泛光。沙灘往上,是茂盛而高大的護岸麻柳林,再往上,是連綿不盡的梯田。這梯田因臨河灘,坡度並不大,也可說成是高產的灘田。這時節,田裏種的是綠茵茵的小麥,雖不到手掌高,也是農家來年的希冀。


    鼎罐對吳焜指道:“這是新裏壩,我們就到田壩裏邊的蔣家住宿吧?蔣家是新裏保的保董,又兼著甲長,他家,一般沒人來查。”


    “好吧。”吳焜欣然,轉身之際,突然感覺出這個鼎罐的言行有深意,似乎猜到了我去借錢的事。


    這是一頓豐盛的晚餐,一隻肥雞和臘肉燉出來,盛在一個碩大的木盆裏,一大碗鹹菜,一大缽包包菜,一大缽土豆片。


    蔣保董是個富農,家中有田十多畝,兼開著食宿店。他親自作陪,為避免有沾客人光的嫌疑,蔣保董捐獻了一小壺老酒。


    吳焜先給唐元明喂了一大碗雞湯,還有燉得爛乎的雞肉、雞皮,臘肉也喂了不少。


    眾人上桌,每人麵前擺了一個大碗和一個小酒杯,吳焜嚐了嚐,不喝。


    鼎罐今晚不知怎的,把麵前酒一飲而盡後,把吳焜那杯酒喂給了唐元明,吳焜準備製止,可安守田和蔣保董都說,喂了有好處,活氣血。


    喂了酒,鼎罐又提起話題,介紹吳焜的身份,還慫恿吳焜把那張有3師字頭的介紹信,給蔣保董看了,蔣保董馬上改稱吳焜為“吳班長。”


    從來到湯溪河畔的水市、南溪、鹽渠開始,吳焜發現這裏客店裏的燃料不是柴火,而是煤炭。一般都是在客廳,當地叫“堂屋”的地下,挖下去砌一個地火爐,晚上爐子裏的火隻能踏封,並不熄,第二天,隻要拔開蓋就行。


    這晚,吳焜把唐元明放在地火爐邊,自己也睡在旁。


    半夜,吳焜被狗叫聲驚醒了。睜開眼時,鼎罐穿著齊全從客房出來,低聲道:


    “有兵來了。”


    吳焜低聲迴:“你怎知道來的是兵?”


    “狗咬軍人的叫聲與咬老百姓的叫聲是不一樣的。咬帶著武器的軍隊時,發出的“汪汪”聲裏,有幾分膽怯畏懼害怕,而且是村子裏的眾狗遙相唿應地一齊亂吼,相互壯膽。咬老百姓的叫聲肆無忌憚,狂吠不止,主人叫也叫不住,其他狗一般也不會附和。”


    蔣保董披著棉襖從房裏出來,點亮了堂屋裏的桐油燈,拉開門,對著田壩裏叫:


    “是那方軍爺?”


    吳焜和鼎罐湊到門縫裏往外看,隻見屋前田坎上站著一溜子荷槍扛刀的人。


    “蔣保董,你家有生客沒得。”


    蔣保董迴頭望了吳等人,迴道:“客行,是相熟的騾子客。”他也不願大半夜的讓這些人來家裏,省得叫起妻女來伺候茶水。又問“侯隊長,啷個迴事嘛?”


    “昨天晚上,水市稅卡上的丁主事家去了人,殺了丁主事,把當天收的過路稅三十多塊搶了。”


    “呀,曉得是那個幹的不?”


    “曉得個屁,多半是土匪,據說搶犯是蒙著頭的,把丁主事的婆娘塞住了口,蒙了頭。”


    “那還查得到個鏟鏟,那個搶匪搶了官府的稅款,還來住我們的客店。”


    “也是,那就不打擾蔣保董了。我們還要去卡路口。他媽的,這大冷的天,手腳都凍木了。”


    “慢慢走哈,夜深就不留客了。”


    清晨,吳焜是在唐元明的叫聲中醒來的。


    “唐元……麻子,你醒了?”吳焜心歡喜,唐元明的臉色有了點紅色,瞳仁上那一層肮髒的白膜消失了大半,眼神中有了些光彩,臉上有了笑意。


    唐元明又要張嘴,吳焜急道:“我們這是過了江口,昨晚在新裏壩蔣保董家的客房裏歇的。”


    唐元明聽了,臉上的麻子形狀作了小範圍的變幻後,很快恢複原狀。


    “多虧了你……”


    “說哪些,我們不是革命………一起出差的麽。現在你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隻是有些軟,還想睡。”


    聞聲,安守田、鼎罐、蔣保董一家,都來到堂屋。


    蔣保董一拍大腿“虧得昨晚我家的飯菜,哦,還有那杯酒,治了大病,哈哈。”


    今天的早飯,竟然是幹飯,唐元明由人扶著,可以自己上桌吃飯了,他用昨晚殘存的雞湯泡了飯,又吃了幾塊臘肉,在吳焜的要求下,蔣保董給他上了半碗老酒。不過似乎這個唐麻子的酒量還蠻大,約三兩的大半碗老酒下去,臉不紅,氣不喘。


    吳焜高興,給了蔣保董整整一塊錢,這怕是兩倍以上的食宿費了,蔣保董的老婆緊緊攥著那張一塊錢的法幣,生怕客人反悔,連連安排補償:


    一雙自織的土布襪子穿在吳焜的腳上,唐元明那雙半舊的稻草鞋換成了一雙八成新的麻耳草鞋,不知哪裏弄來的一付綁腿也纏在唐元明腳上,終於讓他的形象與吳焜同了步,幾個雜糧粑粑也裝在吳焜的包裏。


    出門時,蔣保董老婆不顧蔣保董的白眼,把一小陶罐老酒掖進了唐元明的懷裏。


    這段路程最輕鬆,吳焜走在前,和騎坐在耬竹竿上的唐元明閑話,午後,魚泉在望——


    魚泉是從江口鎮到沙沱鄉之間的一個小鄉鎮,湯溪河從鄉場邊流過,大路也從高聳的山峰下的山麓逶迤而過,峽穀幽深,絕壁陡峻,水流湍急,河邊峽壁上多溶洞,人們在這些洞穴裏挖掘出了煤,導致現在山麓遍布煤洞。有些洞,通地下陰河,洪水期會流出很多的陰河魚,因而叫魚泉。經沙沱到雲陽縣城是巫溪縣山民出山到長江的一條大道,也是雲安鹽廠的鹽銷往城口、陝西的水陸運輸節點,有鹽商在街邊給運鹽的馱馬修建了一排長長的水槽,供馱馬飲水,所以此地又叫馬槽。在馬槽的後山上,有一個出產煤炭的高山鄉,叫鹿鳴。


    魚泉人靠鹽、煤和運輸服務業為生,日子較為好過,出產一種特產——黴豆渣。


    唐元明雖清醒,身體仍虛弱,他的逃亡經驗豐富,可不是吳焜這樣的江湖“空子”能比的。


    “老安,安大哥,你來一下。”唐麻子叫。


    幾人遠望著安守田急匆匆進魚泉,不一會又急匆匆地走了出來。那鼎罐不聲不響地背過身,用分給他那個雜糧粑喂耬竹竿——不喂不行!耬竹杆睜著一雙祈求的大眼,大嘴咬住鼎罐的衣角,耍賴。


    “糟了!劉裁縫被駐軍和團防抓了。”


    “啊!”三人傻了眼,互視後,都是失望。


    “有路繞過魚泉街嗎?”吳焜問安守田。


    安守田:“大概……沒有吧,我前兩次挑土豆種都是從街上過的。”


    鼎罐在旁慢悠悠:“這裏河水深,過河朝南走,也要到魚泉水碼頭去坐渡船,向北進山,同樣要到魚泉街上那個進山的岔道口才行。”


    唐元明道:“安大哥,劉裁縫認識你吧?”


    安守田羞澀一笑:“實際上我也不認識,我前兩次過魚泉隻是路過。剛才我也是撞見抓人,街上看熱鬧的給我說的。”


    鼎罐有主動迴避之意,獨自到一邊去了。安、唐、吳三人,頭湊在一起商議了一會,吳焜從懷裏摸出一疊錢,數數有五元之多,給了安守田。


    “安守田同誌,你現在馬上返迴,在江口買點土豆種子,少買點,路上快一些。迴去後將劉華甫被捕情況報告給黨,請黨組織營救。這是買土豆種的錢,剩下的交給交通站,這樣接待其他過路同誌時,也能多供給點飯食。”


    安守田“這……這,不……不……”


    唐元明:“都是同誌嘛,幾個錢算什麽?快走吧,事不宜遲,夜長夢多。”


    一臉赧色的安守田終於:“能不能再多給幾塊?……你們有槍,……來錢快。”


    唐、吳二人驚訝得嘴咧到後腦勺:“啊?”——還有這樣的黨員同誌?黨性何在!


    吳焜心中有些鄙視,隨手摸出幾張紙幣,大約有7塊,數了5塊給他,安守田突然把吳焜手上的2塊也搶了過去,一副理直氣壯的臉色:“我們的命都是黨的……”就地蹲下,拿出分給他那個雜糧粑,掰開,把廛成筒的11塊錢挾了進去,留了一塊錢在外。


    藏了錢,他也不走,精神好得厲害,問鼎罐:“你說從沙沱後山有路到上壩,再從上壩到巫溪的朝陽洞?”


    鼎罐臉無表情:“嗯,是這樣。”


    “朝陽洞去了,又怎麽走?”


    “我也不知,大約直接翻高山,從紅池壩的銀廠坪上去,就到城口了。”


    “好,後會有期。”突然變得豪爽的安守田,跟鼎罐在一邊咕噥了好一會,又轉過身子向唐、吳告辭,頭也不迴的跑著走了。


    吳焜依依不舍的望著安守田的背影,但想到他搶錢的動作時,嘴裏象吞了一個蒼蠅,迴了頭。


    他抽出槍檢驗,問鼎罐:“你怎麽辦?”


    “隨便。”


    “我們原來講好隻到魚泉,現在還要到巫溪,你去不?”


    “隨便。”


    “你給個實話,到底去不?”


    “隨便。”


    “到魚泉,老剃頭匠講好的一塊五,我已付了你一塊,這五角給你麽?”


    “隨便,有就給。”這迴多了3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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