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逝去,秋風送爽,農戶們忙著收割和播種小春,此時稱之為“雙搶”,搶收、搶播。


    軍閥軍隊也知此時是一年之中最繁忙的時候,蝗蟲似的軍隊不宜下鄉,許多部隊還給離家近的士兵放幾天假。


    吳焜也請假。


    羅雲納悶:“你這個娃兒,不是全家死光光的孤兒嗎?”


    吳焜:“是啊,自家沒有一個親人了,可還有舅母、弟弟呀,我還想迴去看一下媽的墳墓和那個岩洞。”


    羅雲:“嗯,好吧,準你三天假,明天早晨走,大後天晚上必須迴來。”


    “謝連長。”


    羅雲臉色板“不過我要給你說清楚,出去了,就不要跟那些共產黨混,惹上了,老子是翻臉不認人的喲,那時莫怪老子心黑。”


    把他的臉色仔細看,猙獰如狼:“嗯。”


    走長路的技巧在於,全身收拾利索,穿舊草鞋,不傷腳,路上不停,吃幹糧、小便也不停。淩晨出發,趕到黃柏,太陽才到中天。


    按路線,先到七星觀,見了師傅和師兄弟,吃了夜飯,送師傅銀洋兩枚。


    柳雲煙師傅緊盯吳焜眼,不接:“道觀衣食尚無憂,我徒兒可收起,留著有用時”。


    吳焜尊重:“師傅年已過半百,應備棺材了,這是小徒的一番孝心。”


    柳雲煙聞言緊盯吳焜,見他意誠,歎息一聲,收了銀元。


    平大哥帶著少年平江來接時,柳道長正在查對教授吳焜的功夫進展,見小雨點對吳焜不舍不離,道長含笑許諾。


    四人到平家,平大伯一家淚眼相看,唏噓感歎,坐談到深夜。


    平大伯家似乎更窮了,雖然有平大伯苦心經營,平大伯娘操心節儉,平大哥夫妻累死累活的幹,可明顯家境日益窘迫,舉目四看,幾年了,家中未見新物,隻有陳舊破爛,特別是衣物。吳焜的那件細布衣服,幾年後,仍是全村青年的門麵裝首選。


    過去渾渾噩噩,隻歎運道差,而今初明白,帝國主義反動派是貧窮的罪惡根源。


    摸出兩個銀洋,送給平大伯,全家驚喜,平大伯娘摩挲不停,不停地口中盤算還帳的事,先還那一家,估計當晚要攥著睡了。


    又摸出一塊錢,交給平大伯,請他明天買點米,煮一頓飯,晚上請七星觀師徒和舅姆家齊來吃一頓飽飯,酒,自己帶了一瓶,夠了。


    夜深了,平大伯娘催著睡,雨點和平江攀扯著他,來到偏房。遠處一星火把又來,是在幹完農活的純德,聽說表哥迴來了,連夜來見,四人同睡一床。好在年輕人覺多,上床聊了會,各自酣睡去了。


    吃了早飯,帶著三個小跟班,到舅母家。舅姆還沒起床,這可不是舅姆的習慣,隻能是身體贏弱後的表現,果然已是骨瘦如柴,風也能吹倒,不到50歲的人,麵貌卻如七旬老嫗。


    舅母做夢似地端詳著吳焜。左看右瞧,眼淚跟珠子一樣滾出眼簾,流成了晶瑩的一線。吳焜想到自己離開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能不能相見?心中萬分悲痛,但為了讓這樣的痛苦生活早日結束,為了全天下大多數的窮人,忠孝實難兩全,想著想著,淚水也如噴泉。


    舅姆的狀態很不好,不停地自言自語,呶呶不休,罵舅舅,死鬼,全不顧家,罵照哥哥,一去無信……吳焜眼淚更加……


    平大哥背著冬洋芋種子來,才止住二人流不盡的淚水。舅姆家沒有洋芋種。


    兩個壯勞動力,帶上三個興高采烈的半大小子,到下午時,冬洋芋播種完畢,平大哥又忙著播過冬的窩麻菜、蘿卜、白菜、瓜兒菜、包心白等菜種,俗語:瓜菜半年糧!農戶家可無糧,不能缺菜。


    吳焜卻帶著三跟班,砍了一棵樹,作頂木,支撐到已明顯歪斜的牆上,取了豬圈上的瓦,蓋在透風漏雨的屋頂上。


    近幾個月,吳焜從號目降為號兵後,在韓四葉的教授下,耍混賴,團級以上長官家辦事,一律不去!不管有人怎麽誘導、啟發、威脅,一律不去!除了有限的進了幾次茶館,商場、酒館、戲院,一律不去!終於存了12個大洋。考慮自己今後可能的路程,隻摸出了5個大洋,暗送了舅母,囑咐把病來治好。


    天黑盡,平家堂屋濟濟兩桌,按吳焜囑,平大伯未請外人來,七星觀師徒5人,舅姆家2人,平家6人,平大嫂又生了個小孩,兩歲了,也是個瘦,可能吃,不需奶奶喂,自己往嘴裏戧了一大碗白米飯,不停歇,漲得小白眼直翻,仍往桌上瞧。


    平大伯和道長也視酒如無物,結結實實地先吃了一大碗飯,才喝起酒來。


    純德內心很傷感,多久才吃一頓飽飯,自己唯一的表哥,明天又要走,今天晚上平家的桐油燈也被往日亮了些。


    吳焜拿過一個空碗,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倒了點酒,走到屋中。


    他的臉很悲傷:“我這幾年遇到了幾個貴人,朱代表、劉伯承盲人將軍、陳代表,他們都是關羽、張飛、宋公明、吳用、薛仁貴一樣的人物,給我講了很多的道理,讓我明白了我們為什麽苦,為什麽窮,明白了我們為什麽世世代代受人壓迫,明白我的爸爸媽媽、哥哥、舅舅為什麽會死的道理。這幾年,我在軍營,每天看到的都是財主們、大紳士、大官、洋人們、軍官們無所事事,吃喝嫖賭,打麻將,過著醉生夢死般的生活,他們一頓飯錢,當我們吃一年,他們值一件衣服的錢,夠我們穿一輩子。


    這當兵,就是炮灰,受傷致殘了,就隻有當乞丐,最後餓死。戰死了,就地埋,草席就沒有。病死了,亂墳岡上淺坑一埋,一了百了。所以,我不想當兵了。


    我有個老長官在川北萬源縣做大生意,他來信要我去,我不怕危險,不怕吃苦,生意失敗了再幹、我不怕輸,不圖高官厚祿、我要長成一棵大樹,為我們窮人遮風蔽雨。


    我不知今後要幹些什麽,也不知道犯不犯法,所以,從明天開始,你們就不認識我了,我們之間無牽涉,你們不要在公眾場合罵我,跟我撇開關係。明天你們不要送我,不要寫信,我如果出席了,我會帶信來的。今天,我第一次喝酒,敬師傅師兄,敬平大伯,敬舅母,敬大家。”


    放下酒碗時,吳焜已經滿臉是淚。


    眾人被吳焜說的這番話整得蒙圈,全體沉默。


    良久,柳雲煙猛拍桌子“好,好徒兒!為師沒看錯你,喝了這碗酒,我們恩義兩絕,再也不認得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已經是冬月盡,臘月來臨,年味漸濃。


    冬日夜色來得早,才下半午,天色轉了晦暗。


    吳焜在操場一角,折散了一部水冷式馬克沁重機關,正在複裝。


    哨兵:“報告吳老兵,有人找你收欠帳。”說完捂鼻暗笑。


    “欠帳?”不解:“你莫是撞了鬼喲,我有欠帳嗎?”


    哨兵急忙:“是南津街小食店的張老板,他說你欠他的一角飯錢,我是不信的哈。”哨兵有點擔心,軍營中的老兵痞愛打新兵,這位怕也是,連欠帳也不認,恐怕更狠,我還是退後站一點。


    濃黑的老虎眉皺起,又逐漸散開,鷙鷹眼裏的瞳仁,瞬間縮進雙眼皮縫裏,定了定,雙眼皮收緊,眨了眨,瞬間又出來,喜色現:“南津街?小食店?張老板?是有這麽迴事,小氣,不過是兩碗飯錢,不得個了,還上門來收?”


    出了營門,瞧見張洪背了個收帳的搭褳在肩,笑容滿麵:“吳班長,吳班長,請借一步說話。”伸手把吳焜讓到一個牆旮旯。


    臘月是收一年欠帳的時節,中國人都有帳不過年的習俗。收帳時要盡量避開人,給欠帳的人留點麵子。


    兩人的頭湊攏後,張洪低聲:“晚上來我家,李德彬也要來,你自己想法請假,組織上不準他為你代請,要撇開關係。”


    “嗯。好。”


    兩人分開,張洪大聲:“吳班長,你可一定要還,我本小利薄,帳收不起來,我年都過不了,隻有來吃你這碗軍糧哈。”


    吳焜佯怒,吼叫:“好大點事,一角錢,不得個了,我們萬縣人耿直,說話算話,晚上我給你送來。”營門前哨兵,這類事,進臘月後常見,暗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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