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換晚上下班, 看家裏兩扇門刷了漆,嶄嶄新,伸手一摸,四根手指黏到上麵去, 在門上留下四根指印來,新刷的漆竟然還沒幹透,心下奇怪,問姆媽:“不是快要拆遷了嗎,還去漆它幹嘛?”

    最近弄堂裏關於拆遷的的小道消息傳的很兇, 都說快了快了, 乃麽家裏什麽地方壞了破了, 都是能將就的都將就了,窗戶玻璃被弄堂裏的熊孩子們踢球敲碎,上麵就糊一張報紙對付了事,現在突然刷漆,不知道是怎麽想的。

    金老太說:“你問你姆媽呀。”

    金美娣忙說:“這是小妖三家做家具多出來的漆,丟掉可惜了, 我看見, 就叫小木匠拿來幫忙把門給刷了一下。”

    金不換站在門口皺鼻子嗅了嗅味道, 沒出聲,丟下包,去洗了手, 迴來陪小不點兒一起做拚豆。

    小不點兒負責拚, 金不換則拿著熨鬥在旁待命, 那邊拚好一個,她這裏就幫忙燙一個。旁邊坐著的時候,看小人兒睫毛長長,鼻子又翹又挺,簡直可愛的要人命,實在忍不住,就一會兒把人家的小臉扭轉過來,伸嘴去親一口,而且她專門親人家鼻頭,親一次,小不點兒就要擦一下口水,集中不了精神,說她:“姐姐,你煩不煩?”

    “都怪你,誰叫你這麽可愛。”

    小不點兒臭美,聽姐姐誇自己可愛,心裏美滋滋,不過還是講:“你還是不要太靠近我了吧,唿吸都吹到我臉上來了,好熱呀。”

    金不換不覺得熱,也不覺得自己煩,老是趁人家不注意去偷襲,小不點兒被她嘬一臉口水,發脾氣說:“哎呀,你看看你,把我好不容易拚好的都弄亂啦,不和你玩啦!”被姐姐煩到,趕緊爬到床上去抱了自己的小被子下來,捏起一角,捂在鼻子使勁嗅了一嗅,偷偷咬了一咬,這下感覺好多了,終於心平氣和了。

    金不換安靜了一會兒,又湊到跟前去搗亂,小不點兒推她,兇巴巴說:“我要罰你去立壁角,去,站到明天,不準睡覺!”

    小不點兒發起脾氣也可愛,金不換故意撓她癢癢,把她撓得咯咯亂笑,鬧夠了,悄悄問她:“哎,小二郎,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什麽問題呀?”

    “你說,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最愛的人是誰?”

    小不點兒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當然是這個正在做拚豆的世界第一可愛小baby啦!”然後又用看傻瓜的眼神瞟她一眼,“天天問都記不住啊?”

    “我怎麽會記不住,你以為我是你啊。人家隻是故意問你的啦。”

    “姐姐你好幼稚呀。”

    “幼稚的明明是小二郎你好伐,都四歲了,還天天‘我不要吃飯飯,我要喝水水’,然後動不動就抱著小被子在懷裏嗦啊嗦的,傻不傻呀。”

    喜歡嗦被子卻不喜歡被人家笑話的小不點兒臉蛋一紅,惱羞成怒,把鼻子下嗅的正起勁的小被子丟到一旁,兩邊腮幫子鼓了一會兒,終於沒忍住,嘴巴一張,哭了出來:“噢,又笑話我,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去找我媽媽——”

    金美娣過來,把小不點兒抱在懷裏哄,親親她的額頭,叫她去旁邊先去吃完飯,她耍賴:“我不要吃飯飯,我要看電視,我要看兩集哆啦a夢!”

    金老太剝了一根香蕉遞過來,笑眯眯道:“小把戲,喏,奶奶請你吃卟哪哪。”

    金不換:“誰?什麽奶奶?”

    小不點兒笑話金老太:“外婆你又說錯話啦,奶奶和外婆也分不清。來,我教你,跟我一起念,注意發音:banana!”

    金美娣過來打岔:“她年紀大了,神智無知,不要聽她的。”對金老太橫了一眼。

    金不換:“姆媽,你眼睛怎麽腫了。”

    金美娣:“我下午喝過水,睡了個午覺,醒來就這樣了。”

    “你沒去上班?”

    “沒去,公司裏出了點事。”

    金不換警覺的望著她:“什麽事?”

    “沒什麽。”趕忙走開一點,走前對小不點兒看看,迴頭再對金不換瞟一瞟。

    金不換察覺,奇怪問她:“你今天怎麽了?老是看我幹嘛?”

    金美娣看著她,臉色小心,語帶試探:“今天接到幹爹幹媽來的電話了。”

    “哪個?杭州那個嗎?到現在還有聯係?”

    “什麽話,講的好像姆媽給你認了很多幹爹似的。”嗔怪完她,又講,“幹爹和幹媽說想叫小二郎去杭州陪陪他們,過上一陣子,你覺得怎麽樣?”

    “開什麽玩笑!”

    “怎麽了?”

    “幹爹是什麽樣的人,你跟他軋那麽久的姘頭,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他怎麽了?”

    “我每次住他們家,他都會找理由跑到我房間來沒話找話,還有幾次挑我洗澡時跑來敲門。這樣的人,你竟然要把小二郎送到他家裏去?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那算了。”金美娣眼睛不看她,坐到旁邊板凳上低頭專心擇菜,說,“還是自家人能信得過,你講對伐。”

    “今天怎麽了,莫名其妙!”

    次日早起上班,小二郎早早背著書包讀書去,到門口了,金老太追出去,把一隻煮雞蛋塞到她的小書包裏去,交待她務必要吃掉,不可以浪費,否則長不高。羅裏吧嗦講半天,突然低下頭,捧著她的臉蛋,“啪”的親一口。小不點兒用袖子擦被外婆親過的地方,皺著臉,沒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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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兩步,小不點兒突然說姆媽:“你身上好臭啊,是不是吃酒了啊。”

    正在化妝的金不換聽見,忙問:“姆媽,你一大早喝酒幹什麽!”

    “姆媽就喝了幾口黃酒,沒事的。”剛剛半瓶黃酒一口氣倒進嘴巴,現在酒勁兒上來,腳步發飄,同小不點兒說,“小寶貝,還沒和姐姐說再見呢。”

    小不點兒迴頭,朝房間揮揮手:“byebye啦。”

    金不換正在房間內化妝,坐在床上,從窗口朝她招手:“小二郎,晚上見。”

    小不點兒扮了個鬼臉,皺著鼻子說:“我是在和我的鞋子說再見,你幹嘛答應啦。”

    金不換問她:“你又怎麽啦。”

    聽她講:“誰叫你昨天笑話我嗦小被子,還把我好不容易拚好的拚豆弄亂,我不要睬你了,哼。”

    “下次再也不笑話你了,晚上等我下班,一起去遊泳啊!”

    小不點兒沒迴頭,背對著她,比了個彎曲的v字。

    星期二這天是個好日子,對於阿三頭來說尤其是。雖然天氣不怎麽樣,潮濕悶熱到窒息,動一下,渾身汗,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如果說有不同,那麽肯定是心情。

    阿三頭早上起來,開開心心哼著小調兒,煮了一鍋小米粥,炒一盤鹹菜毛豆,剝了兩個鹹鴨蛋,然後去床上喊老婆起來吃飯。

    帶魚西施睡到吃飯時才起,上飯桌,還嫌他飯做得太簡單,他笑嘻嘻的,絕不還口,也不生氣。伺候老婆吃完早飯,碗筷收拾一股腦堆到水鬥裏去堆著,門後麵摘下草帽,戴到頭上去,門後鏡子照了照,鏡中自己,打扮精細,無可挑剔,便抓了鞋架上的鑰匙出門去。

    帶魚西施在後麵罵:“飯碗都不洗,留著給蒼蠅下蛋呢!”

    “你放那裏,我迴來就洗。”

    “又要去那裏轉?”

    “嗯,又去那裏。”

    “去多久?”

    “就一圈。”

    “早點迴來,去店裏幫我照看!”

    “曉得了!”

    “拍張照片迴來我看!”

    “曉得了!”

    阿三頭說一圈,就一圈。路線他是這樣安排的,從新閘路進入鎮寧路,經鎮寧路去江蘇路小弄堂,慢悠悠晃蕩到二姐家的那條弄堂口時,正好是小卷毛去讀書的時間了。然後他就遠遠的找個角落蹲下來,擠在一群早前乘涼的老頭老太中間,看著那小小身影由二姐牽著出家門,再往愚園路那邊去。等到小不點兒上車走了,他再出弄堂,從愚園路繞迴到自家開在新閘路上的小店裏去。

    阿三頭地麵上找塊幹淨些的板磚,在老頭老太中間一屁股坐下來,眼睛瞄過去。現在是早上八點,小人兒馬上要出來了。

    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她都已經去讀了幾個月的書了。

    他還記得她第一天去讀書的小模樣兒,背著個書包,哭的一臉都是眼淚水,看著傷心死了,緊緊抱著金不換的大腿,死活都不願意離開家門。一麵哭,一麵和大人談條件,說到學校她會想家,會吃不飽飯的呀。如果不讓自己去上學,自己一定聽話不亂跑,吃飯一定又快又多。

    唉,她那天的小模樣兒反正不能想,一想阿三頭就要發笑,然後心腸一片柔軟。

    小不點兒哭了整整三天,以後就好了,每天蹦蹦跳跳讀書去,他也代她開心,可是每天能看到她的時間卻不多了,不像老早還沒去讀書時,除去吃飯睡覺,她每天大部分時間在弄堂裏玩耍,時時常常的能看見。還是那個時候最開心。

    那時候每天抱著貓跑到弄堂裏來溜達晃蕩的小小人兒,她可真是招人喜歡哪,那一頭滿是圈圈的柔軟卷毛,可真令人稀罕,每次看到她把貓抱在懷裏,使勁去嗅那貓腦袋時,他都要發笑。然後一遍遍在心裏想,這小囡囡,長得這麽漂亮,嘴巴這麽會說,不叫她去做電影演員真是可惜了。

    他那時候蹲在角落裏,有多想上前去和她一起玩耍,帶她去買好吃的東西啊,他心裏想,哪怕和創意園內上班的那個每天經過的年輕男子一樣,和她坐著說兩句話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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