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喧囂都在瞬間安靜, 周圍空氣凝固,金不換用盡全力,努力睜大眼睛,逼迫自己把雜誌內頁的角角落落都看明白, 方才抬頭,問:“你給我看這個幹什麽?”

    “因為他的高調與不謹慎,在和女友交往期間傳出這種傳聞,無異於打馮家的臉,那麽這女孩子, emily肯定惱怒, 除了把我香港和台灣的個展攪黃掉, 還放話叫我這輩子都不準在香港出現,否則見一次打一次。”莫妮卡自嘲一笑,“我剛剛簽約的畫廊老板以及很多客戶都長居香港,不能踏足香港,就意味著我作為畫家的前途受阻;長遠來說,作為一名畫家, 如果我插足別人感情的流言傳出去, 對我今後發展是好是壞可想而知。可惜她卻不知道, 我其實隻是徒背了虛名。”

    “你今天是不是跑錯地方,找錯人了呢?”金不換把雜誌推還給她,“傷了你心的是李一馬, 壞了你事的是愛茉莉, 你來找我有什麽用呢?想讓我向你道歉, 還是代你去向她道歉?那是不可能的,你們的事情都和我無關,我不虧欠你,也不虧欠他,我不虧欠任何人。至於你的問題,你為什麽不去責怪他,求助你的世交長輩呢?”

    “是啊,不論是找他,或是找嬢嬢,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但是我偏偏沒去,而是一直拖到現在,眼看著自己的個展泡湯,感覺很奇怪吧?”莫妮卡自問自答,“我自己也矛盾的很,一方麵憤怒,委屈,一方麵卻有很享受這種被他正牌女友當做假想情敵而嫉妒和敵視的滋味,哪怕對我將來作為畫家的前途有害無益,但因為對象是他,所以這緋聞,我很樂意和他一起傳。”

    “那麽,你就默默享受下去好了。”

    “但被人家說‘見一次打一次’這種話,總歸有點不太舒服,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一下。”

    “找個人陪你一起不舒服麽?”

    “可能吧。”

    何止是不舒服,金不換出了星巴克就犯了低血糖,一下子什麽症狀都出來了,心悸氣短,眼冒金花,哆嗦震顫,本來還想著迴去上班的,實在堅持不住,決定不去了,站在路邊連抽了兩支煙,才覺得好受了那麽一點。

    不去上班,也不想迴家,現在臉色肯定很難看,迴家又要被問東問西,路邊把身上剩的煙全部抽完,決定去吊一會娃娃,消磨一下時間。

    情人旅館隔壁新開出一家遊戲店,這幾個月以來因為工作戀愛,分身乏術,沒辦法保持和以前一樣的頻率去吊娃娃,但偶爾心癢難忍時,還是會抽空就近跑到這裏來吊上一吊。這家老板年輕,善談,人也風趣,且是同好,每次她來,他都會過來和她切磋探討一番。

    不過今天老板不在,老板娘獨自坐在收銀台內發呆,她過去買了一堆金幣,外加假煙一包。點上煙,默默吊上半天。手氣不好,金幣花光,也隻吊了兩個皮卡丘出來。皮卡丘家裏已經很多,她想要的是獨角獸。從錢包裏找出兩張零錢,準備什麽時候吊到獨角獸就收手。

    到收銀台,紙幣遞過去,老板娘不收,推還給她,一臉敵意的看她:“你以後不要來我們店了。”

    她有一瞬間的困惑和驚愕,以至於站在櫃台外傻傻問:“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來了?”

    “不為什麽,反正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驚愕之後,馬上恢複了一貫如常的、對什麽都不關心的漠然,收起紙幣,為自己重新點一支煙,叼在嘴上,拎著兩隻皮卡丘的耳朵不緊不慢轉身出店。

    到門口,被旁邊賣拉麵攤上的攤主老板叫住:“喂,那是不是小金?小金,牛肉麵要不要來一碗?”

    “不要!”

    “還剩最後幾碗,來來來!你不來,我等會要加班!”

    “搞笑,你要加什麽班!”

    “我規定自己每天晚上八點收攤,過了八點,還賣不完,不就要加班擺攤賣麽!”

    “馬上要下雨了,你加班也賣不掉!”

    “不行,今天不賣掉,明天就不新鮮了。我等會去旅館裏麵吆喝看看,給他們唱個小曲兒助助興,肯定能把剩下的幾碗麵推銷掉!來來來!”

    她被攤主老板吆喝著走迴來,給自己要了一碗牛肉麵。沒什麽胃口,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補充能量,所以姑且吃著。不要牛肉僅加兩根青菜的小半碗牛肉麵吃下去,結了賬,要走時,旁邊往嘴裏大口嗦麵的新來食客望著她夾在臂彎裏的皮卡丘,說:“皮卡丘很可愛。”

    “謝謝。”走兩步,又迴來,告訴他說,“你的蔥油拌麵要配紫菜湯才好吃,湯是免費的,但如果你不要,老板會裝作忘記。”

    食客放下筷子對她說謝謝,攤主老板謔謔笑,從攤頭後麵舀一碗紫菜湯遞過來。

    金不換趕在下雨前跑迴家,兩條腿的關節酸軟痛疼,這是她感冒的前兆,胡亂吃了片百服寧,眼皮打架,犯困,躺在床上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聽到姆媽和外婆在吵架,外婆哭喊叫罵,姆媽低聲下氣說話,態度是從未有過的恭順。她們的口中,似乎還不停冒出小阿舅阿三頭以及死去多年的爸爸的名字。耳朵裏飄進隻言片語,身體忽冷忽熱,意識若即若離,以為是一場夢,裹了被子在身,沉沉睡去了。

    周三早上醒來,感覺又神清氣爽了。到底年輕,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不論有什麽不開心,睡一覺就好了。剛剛冒出來的感冒症狀,也因為藥吃的早,給及時壓下去了。

    金不換照常起床,幫小不點兒衝奶,陪她一起吃早飯,然後送她去弄堂口。她好了,姆媽的情形卻不大好,一早上就喝得醉醺醺的,趴在飯桌上,一會兒吃吃笑,一會兒嗚嗚哭,問她怎麽迴事,她瞅著金不換的臉,樂了一下,才說:“金不換,爸爸迴來了,你知道伐。”

    “原來沒死啊。”金不換波瀾無驚,“跑了這麽多年的人,怎麽就突然迴來了呢。”

    “他是姆媽想迴來的。姆媽和他心有靈犀,這段時間姆媽老是失眠,睡不著,整夜整夜的想他,果然就把他給想迴來了。”

    “是什麽讓你認為自己在一個酗酒說不定還吸毒的人眼裏比家裏這間快拆遷的房子更有魅力?他人呢,是不是迴來跟你要錢了?”

    “要了。拿到錢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要什麽時候才能迴來。”

    “錢用光時,自然就迴來了。”

    “他一個人在外麵,不知道會不會又被人家騙。”

    金不換冷笑:“姆媽,別天真了,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他會不會被人騙不知道,但你,他肯定會一直迴來騙的,他會一直跟你要錢,直到把我們所有人都拖垮為止。”

    “金不換,他人不地道,但總歸是你的爸爸,沒有他,也不會有你。他後來賭博酗酒,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假,但年輕的時候,他不是這樣子的。唉,你不知道他年輕時有多帥氣和秀氣,他們團出去表演時,他又是多神氣,那時候,有好多小姑娘都看中他,跟著他們團到處跑,就為了多看看他,但是你外公卻不喜歡他,說唱戲的人都無情,信不過,唉。

    “我們不能時常見麵,他就每天抽空寫了情書和情詩叫他的手下小弟給我送過來,弄堂裏的那群蘇北小赤佬們字都認不得幾個,小條子都寫不來,他卻為我整篇整首的寫情詩,常常把我讀的眼淚水嗒嗒滴,要姆媽看,水平其實和顧城差很多。反正姆媽那時候和他是真心相愛,哪怕和大阿姨鬧翻,紮了外婆一剪刀也要嫁給他。早幾年,人家都說他已經死在了外國,但姆媽從來就沒相信過,姆媽心裏卻知道他沒死,還活著。”

    金不換笑的一臉嘲諷:“哇哦,好感動。”

    “姆媽就是知道。”

    “希望你到被他拖垮的那一天也能這麽想。”

    “金不換,別這麽說你爸爸。他昨天還問起你好不好,我也給他看了小二郎的照片,他誇我們小二郎很漂亮。”

    “姆媽,”屁股口袋裏掏出煙盒,給自己點上一支,唿一口,說,“過幾天,我可能要離開上海了。”

    “你要去哪裏?”長長歎氣,說,“你走了也好。最近家裏事情太多。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姆媽被男朋友甩了,工作也丟了,還出了岔子,被人追著討債。”

    “你又去跟人借錢?!”

    “沒有,姆媽當了冤大頭。”

    “為什麽早不講?!”

    “姆媽怕丟臉,也怕你生氣。不過那些人已經外婆趕走了,你放心。”

    “隨便你吧,反正這個家,是沒有辦法再呆下去了。”

    “金不換,你不要再管姆媽和小二郎了,你不可能一輩子一拖二的,姆媽和小二郎隻會拖你的後腿,成為你的累贅,去年退團不就是?結婚時萬一再為這個事情出岔子怎麽辦?唉,你脾氣也要改一改,能結婚就早點結了吧,不論去國外還是什麽地方,都隨便你,姆媽再也不說你了。你結婚走了以後,小二郎就交給小阿舅來養吧,他和小舅媽兩個都喜歡小孩子,不會虧待她虐待她;姆媽呢,爸爸迴來了,姆媽就不再陪你亂跑了,姆媽要留下來陪爸爸幾年,他在外麵吃了很多苦,喝酒喝成那個樣子,沒有姆媽,他肯定是活不長了。”

    “金美娣,你瘋了?”她站在窗外,望著窗內姆媽,冷冷道,“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先去醒醒酒,我還要去上班,晚上迴來再說。”

    抽著煙,低頭走路,兩分鍾到公司門口,經過保安室,聽見有人哭,往角落裏一看,一個小姑娘正蹲著捂臉傷心哭,小姑娘在三樓閣樓上班,是經營母嬰產品的那家客戶委托paradise代為管理的外包客服,屬於編外人員,和她們管理部平時沒有任何交集,但總歸一家公司裏辦公的,所以認得她。

    她站到鸚鵡架前,繼續抽剩下半支煙,耳朵裏聽小姑娘在旁嗚嗚哭。半支煙抽完,香煙屁股遠遠丟到垃圾桶內,隨口問了一句怎麽了,可能委屈,小姑娘眼淚流的更兇,告訴她說,最近偶遇同鄉,得知同鄉就在附近上班,一開始挺開心的,所以有空時就跑去找同鄉玩耍,但幾次以後,同鄉就開始以各種理由向她借錢,每次金額都不大,但加起來卻也有幾千塊,差不多是一個月的工資了。

    這幾天,她家裏老人生病,要用錢,於是向同鄉要錢,誰料同鄉推三阻四,找各種理由,就是不還,她後來發急,一天電話信息無數個,同鄉反而說她逼人太甚,再這樣下去,就把她拉黑,永遠不見。錢討不迴來,一連幾天都不開心,到今天,突然被小組長叫去談話,說如果再帶有情緒上班,被客戶投訴的話,就要請她走人了,做客服的,就算看不見臉,情緒低落,聲音也能聽得出來。

    小姑娘好心借給同鄉錢,結果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又傷心又委屈,想不開,一時腦熱,就丟下工作,跑出來哭。

    金不換取出煙盒,磕出第二支,一麵點火,一麵問她:“你同鄉在哪裏?”

    門口,靳姐正往內走,看她架勢,招手喊她過去:“崽啊,莫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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