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離門。

    丹山首座明依站在最機要煉丹穀中,心事重重。

    已經修行數百年的她看起來仍舊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女,所以當她緊鎖眉頭的時候,總有一種青春嫵媚的美感。

    與她的美對立的,是一麵高聳如雲的山崖。在山崖的最低端,有一尊巨大的青銅鼎,沒入了山腹之中。

    此鼎乃上古神器,傳說可吞吐天地,演化陰陽,名之曰混元。

    混元鼎乃二代祖師荊雲所得,羽化之際傳於陣峰丹山二脈,自那一天起,煉丹穀中便多了這一道千丈山壁,混元鼎鑲嵌其中。

    鼎的另一端便是陣峰。無人知曉它如何跨越兩峰數百裏距離同時存在,神跡有時候從來也不會向凡人解釋什麽。

    唯有一點,此處近千年來便是玄離禁地。沒有陣峰丹山首座的允許,便是曆任掌門也不可擅自入內。

    所以近千年來,唯有懸係玄離安危大事。混元鼎才會有人站立。而今明依在此,不免讓人疑惑。

    “師妹,日月交替,陰陽相合,你我開始吧。”

    忽然空氣裏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從崖壁之中傳來,透過混元鼎響在明依首座的耳邊。

    “好的,青崖子師兄。”

    明依對那突兀響起的聲音並不驚訝,她知道此人現在就站在陣峰之上與她相對的地方。因為他同樣是混元鼎這一代的主人,陣峰首座青崖子。

    兩脈首座同聚混元鼎前,正應玄離千古大事即將發生。

    明依答過師兄之後,目光看向了身旁一方巨大的石台。那裏觸目驚心的擺放著數千種罕見的奇珍異果,微光流轉,芳香馥鬱。

    明依左手微微抬起,萬千天材地寶漂浮而起,在空中轉了幾圈,朝著混元鼎口飛去。

    丹山首座再起右手,另一方石台中飛起一支琉璃玉瓶,清澈的水從瓶口飛出,伴隨哪些奇珍異果同赴混元鼎口。

    古老的鼎發出一陣嗡鳴,鼎身之上千古文字閃閃發光。明依略顯柔弱的身軀一震,忽然變得有些震驚。

    “怎麽了師妹?”青崖子聲音再度響起,這一迴顯得有些疲憊和吃力。在另一邊的陣峰之上,他同樣在灌注著無窮的靈力,催動混元鼎中的古老陣法。

    聽聞師兄關切的問話,明依沒有馬上迴答。她抬頭看著自己催動的琉璃玉瓶,眼中滿含著怒意。

    那原本滿是後山丹池中淨水的琉璃瓶此時源源不絕而出的液體此時傳來一股讓她不喜的香氣,讓她想到了某個讓她不喜的人。

    片刻後,她低頭對著空氣冷冷說道:

    “你若再不現身,等我離手混元鼎之時。恐怕你就再也沒辦法現身人世了。”

    隨著這一句話,明依身後的空氣氤氳抖動,無中生有變出了一個人形。

    那人是個光頭,腰間係著酒囊。臉上滿是懼色,對著明依的背後連連行禮道:“明依首座恕罪。”

    此人正是定海,不知道為何在此,卻又出現得理所當然。

    因為那琉璃瓶中,慢慢的都是酒,定海的酒。

    “你什麽時候動的手腳?”明依不曾迴頭,語氣卻更冷幾分。定海雖然往常無法無天的模樣,可不知為何,麵對各峰首座中最和善的明依,卻緊張得如兔子一般。

    這也許是兔子天生的畏懼,也許定海心中一直認為女人便是老虎。

    更何況眼前的女人和蘇先生那些說不明道不清的關係,又讓他如何仗勢繼續驕傲?

    “迴明依首座,自陣峰丹山同意君臨小師弟入鼎之時。定海繞道煉丹穀,便下手換了。”

    定海承認得極為幹脆,明依的臉色越來越沉。

    “為什麽?”她問道。

    “定海以為,丹池之水雖好,卻不如定海以之釀的酒。”

    明依沉默一瞬,另一邊卻聽見青崖子的聲音道:“定海!你敢如此大膽!難道真想被永遠放逐到滅魂海中?”

    定海無言,隻是低著光禿禿的頭,委婉認錯。

    “是…他讓你做的?”沉默之間,明依忽然開口,有些頓頓的詢問。定海聽到這句話,埋著的頭用力點了點,沒人看到他目光輕鬆了許多。

    明依看不到他點頭,卻知道了他承認的事實。另一邊青崖子似乎也看到了這一切。於是幾人沉默更久。

    最後還是明依開口打破了沉默,她微微側身看向定海,美麗的眼眸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他究竟想做什麽?”

    “蘇先生大智大慧,定海猜不透。”定海搖頭道:“不過他讓我來之前說過,既然師兄妹都在做那件事情,那麽君臨和他們遲早要相見。”

    “既然如此,一切不過雨露均沾。”

    蘇洵的話由定海轉述,那便有了蘇洵特有的意味深長。明依聽著這番言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她驚訝的不是天武師兄帶其餘師兄弟做的這件事蘇洵知曉,而在蘇洵的話裏竟是那般堅信那個天賦不高的孩子才是玄離未來的希望。

    “他不可能走到那裏,也沒有所謂的雨露均沾。”明依歎息一聲搖頭道。

    “之前也沒人相信會有外人走進這處山門,可小師弟卻做到了。”定海依舊低頭迴答。他話音方落之際。卻聽到青崖子一聲驚唿。

    “他…他真的走到了那裏!”

    …………

    混元鼎中。

    漫天酒雨和奇珍異果已經漸漸停息,君臨死死抓著手中已經隻剩一小口的千年靈芝。愕然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是他半年甚至更久以來聽到的第一個人聲,讓他差點喜悅得跳了起來。

    可是瞬間他又恢複了平靜,看向聲音傳來方向的眼睛裏滿是忌憚。

    這裏是冰原巨熊也不敢靠近的地方,為何會有人?

    如果是人,那這個人會有多強大?

    帶著這樣的疑問,他定睛看向前方。方才天降奇跡讓他忽略的地麵,他才發現自己的不遠處有一塊竹屋大小的冰晶。

    藍色的光芒像是冰晶燃燒出的煙火,君臨曾經在百裏之外見到過這道光。那時候盛大無比,此時卻不足萬一。

    可這並不代表君臨敢於輕視眼前的冰晶,酒雨散去後他才感受到那冰的氣息。

    那是看一眼感覺就要被冰凍的威懾,之前半年的任何異常風雪,與之相比都像是春日和煦的微風。

    那聲音便是傳自冰晶之中,隱隱有一個人形被包圍在裏麵,如天然生於其中。

    那些酒雨和果實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多數都往哪冰晶而去,眨眼間就憑空消失在冰麵之上。

    這一幕讓君臨有些害怕,而當那冰晶逐漸朝他移動的時候,他才下意識做好了逃跑的準備。

    “你為什麽不說話?”

    “能告訴我剛剛的水味道怎麽這麽奇怪麽?我有些頭暈,想睡覺。”

    看似一場大戰一觸即發,可君臨偏偏聽到了這樣的話。那聲音輕盈,帶著幾分醉意。看起來並沒有對他抱有敵意。

    於是君臨打消了轉身逃跑的念頭,對著那緩緩移來的冰晶道:

    “那是酒,喝多人就會醉。”

    “酒是水嗎?醉又是什麽?”冰晶中傳來女孩疑惑的聲音,君臨才驚覺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比曾經的自己更孤陋寡聞的人。

    “酒是水和果子或者穀物通過某種手段造出來的產物,像這些地上的果子,人參。都可以用來做酒。但是酒也會讓人變得迷糊,喝多了便總是想要睡覺。”

    “這樣啊。”女孩迴答道。隨後又不解的詢問。

    “那人為什麽要喝酒?爺爺和師父們,為什麽又要給我喝酒?”

    君臨麵對這一串的問話,不知如何作答。他首先說酒雖然傷身,有時候也能用來澆愁。可冰晶中那看不清模樣的女孩似乎並不知道什麽是愁。於是他隻能把話題轉向另一個方麵。

    “你的爺爺和師父是?”

    冰晶中的聲音寧靜了許久,不知道那女孩是不是睡了過去。君臨尷尬的站在冰原上,等了好久才聽到她說話。

    “爺爺就是爺爺,我沒見過他的樣子。師父們就是師父們,除了有一個聲音和我一樣好聽,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怎麽去分辨。”

    “我隻知道,每隔很長一段時間便會有一次飯吃。就是剛剛你看到的那些果子。那時候天空就會出現很多聲音,爺爺和師父們就會和我講故事。”

    君臨默默聽著冰晶中那個女孩的描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有些猶豫地開口,向著冰封中的女孩問道:

    “你從出生就在這裏麵?”

    “嗯。”冰封中的女孩迴答道。或許她根本不知道這歌答案是多麽殘酷的事實。

    君臨不會揭穿這一切,他強忍著歎息。看著四周荒蕪的冰原。

    他在這荒原沉默行走了不知道多少他,孤獨和單調的生存讓他好幾次都想要發瘋。可麵前冰封中的女孩在這個世界裏呆的歲月難以想象,甚至從來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挺寂寞的吧。”他下意識說了一句。雖然知道冰封中的女孩未必能聽懂這句話。

    可是她似乎偏偏懂了,因為冰晶中傳來一聲讓人憐惜的話語。

    “要不你陪我說說話吧。”

    君臨點了點頭,試著朝著冰晶靠近,他走到那團藍色光芒麵前,猶豫一瞬想要去伸手觸摸。

    “不能碰。”女孩的聲音急切地響起,君臨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狼皮衣的袖口卻止不住前傾。

    隻聽一聲滋滋的聲音,君臨的袖口化成了一攤冰屑從手腕下簌簌落下。他猛然收迴了自己的手,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冰晶。

    一陣後怕閃過心頭,他深吸幾口氣,朝著冰晶原地盤坐下來。

    “這冰塊,怎麽這麽可怕。”

    “爺爺說這冰晶叫冰原之心,是世間最寒冷的千絕神冰打磨而成。萬物與之相遇都會凍成齏粉。你可不要再伸手去摸了。”女孩如是答道,君臨看著冰麵上透出來的那張模糊小臉開口道:

    “你在裏麵,不冷嗎?”

    女孩的臉緩緩動了幾下道:“我天生接近冰雪,爺爺說這裏是我的家。家是最溫暖的地方。”

    君臨不料她會這樣迴答,心中有些隱怒。

    他喜歡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更討厭用這些理由欺騙一個純真的女孩。若真如女孩爺爺口中所說這裏便是她的家,那為什麽她的父母還有這位爺爺不跟著住進來呢?

    女孩不知道外邊君臨在想什麽,冰晶裏的小腦袋像是想要擠破冰層看一看他的模樣,卻注定了徒勞無功。

    “我們說了這麽多,你還沒介紹你自己呢。”女孩停止了冰封中的動作,聲音有些好奇的道。

    “我叫君臨,來自玄離山。”

    “君…臨…”女孩重複了兩遍這個名字,忽而又道:“那我便叫你臨哥哥吧。”

    君臨一愣,心道著女孩兒的聲音聽起來的確比自己顯得小,便點了點頭。

    冰晶中的女孩又沉默了片刻,方才繼續開口。

    “我沒有名字。”

    短短五個字,就連她孩子般的話語聽起來都一絲無奈和孤寂。君臨心中一痛,想起了自己無名無姓的歲月。

    她比曾經的他要可憐許多。

    “那,我就叫你小冰塊吧。”君臨脫口說道,話音未落便有些後悔。他給人取名的能力實在低劣,就像曾經想把小七叫成小白粥一樣,隻有他自己覺得親切。

    不待他否定剛才取的名字,冰晶之中的女孩又將小冰塊三字念了一遍,隨後竟是傳出了喜悅的迴複。

    “小冰塊好聽。”

    隨著這一句話,冰晶頭上半尺空中驟然飄落了無數雪花,在君臨麵前瞬息堆出了一個半尺高的雪人。

    在君臨木訥的片刻,小雪人咧開嘴笑了笑,口型字字對上了女孩的聲音。

    “小冰塊…”雪人指了指冰晶,然後點了點頭:“像我。”

    是啊,這名字何其像她。生來便是與冰為伴,再無他物可以為她正名。

    “小冰塊想知道,臨哥哥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她用君臨取的名字稱唿自己,想必此時冰封中的神色和雪人的眉眼一樣喜悅和好奇。

    此刻的君臨已經完全放鬆了戒備,他盤坐在冰晶麵前,開始講一些他自己的故事。

    許久以來他沒有說話的對象,所以當他講故事的時候就變得十分的耐心。

    那故事從小乞丐講起,講到山外山中,講過君臨這輩子認識的為數不多的朋友。

    小冰塊變成了一個安靜的聆聽者,聽著外人從來不會在意的乞丐的故事。偶爾她會插話問一些她從來沒聽過所以不懂的東西。

    比如油條是什麽,比如為什麽乞丐要討飯。

    故事就這樣講著,小雪人一直圍繞著君臨和冰晶打轉,偶爾跑遠了捧來一些不知為何沒有被冰凍的酒水,還有那些奇異的珍果和君臨一同分享。

    一個人有酒,一個人有故事。君臨就這般和冰塊對飲,借著酒勁說著所有想說的故事。

    “你說的小七姐姐下了山,你的師父讓你好好修行以後才能找到她。這就是爺爺和我說過的愛嗎?”

    兩人的話題一直聊到上山快兩年的時間,君臨很自然的聊到和小七之間的事情。小冰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插話,似乎聽得很是認真。

    知道君臨講述了小七從他身邊離去,自己開始修行。君臨麵前的冰杯已經見底,酒已經喝完。

    “愛啊…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君臨借酒感歎,眯了眯眼睛。

    “要說起來,按照你爺爺的說法,你今年十三,我也不過大一歲多。所以那些大人們的事情,我其實也不太懂。”

    “可你還是要找她,不惜走哪萬丈高的橋,跳那可怕的瀑布,最終還跑到了這裏,差點被外麵的小狼大熊吃掉。”

    “是啊。”君臨搖晃著身體點頭。渾然沒發現自己的酒量淨是不如冰裏沒有喝過酒的女孩。他心中沒有什麽自愧不如的感覺,而是莫名的少年愁滋味。

    “上山以來我看了不少書。有一個道理我一直都覺得挺對的。”

    “什麽道理?”小冰塊問。

    “很直白的一句話,書裏說,人活著…總要追求一些什麽,哪怕實在追求的路上。”

    “追求?”小冰塊的聲音變得有些迷惘,君臨這才想起女孩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世界。她甚至沒有追求的權利。

    “所以君臨哥哥的追求是小七姐姐。就算追死也不怕。”

    “那還是不要追死的好。”君臨聞言咳嗽兩聲,尷尬笑道。見小冰塊迷惘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他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慶幸,卻聽到女孩幽幽的話語。

    “那,君臨哥哥能不能追求小冰塊呢?”

    “或者…小冰塊能不能追求君臨哥哥?”

    君臨的咳嗽愈發劇烈,雖然他聽過童言無忌這個詞。可他已經不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白癡。

    這樣的問題無法迴答,也不敢迴答。君臨感覺小七在他背後看著他,流露著失望的表情。

    於是他隻是傻笑了兩聲,誠摯敷衍道:

    “等我們都長大懂事的那一天吧。”

    男孩女孩都從純真走來,總有一天會長大。也隻有時間賦予的成長,才會讓他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這便是君臨覺得最好的答案,冰封中的女孩聽完長久沒有說話。冰寒的空氣中流動著怪異的沉默。

    此刻的男孩討厭這種沉默,也不希望小冰塊體味十多年從來沒體會過的傷心和失望。

    於是他站起身,像很多年前他還是小乞丐的時候一樣,向同伴伸出了手。

    君臨微笑,對著冰封中的女孩道:

    “我們來玩遊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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