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胤天微微一楞,順著他目光瞥了眼假山,了然地搖頭苦笑:“罷了,看來,你現下真的不需我。”他收整起身形,神情變得正肅,滿腔的憂慮不舍卻也隻能抿嘴吞下,輕聲道:“我在夢嬋別苑每間屋舍都布了結界,百日內,所有聲音隻進不出,隻要不出屋子,外麵的人偷聽不到屋裏,方便你行事!”


    杜聖心抬頭來望著他,半晌點了點頭:“謝謝!”


    “多保重,後會有期!”


    杜聖心唇間漾了抹純無雜思的笑:“後會有期!”


    王胤天轉身,掩去了眸中一色淚紅,徐徐向雨廊外而去,猢猻二人自假山後竄出,嘻嘻笑著朝杜聖心作了作揖,奔跳著緊追去了。


    目送三人隱於暗夜,杜聖心長長歎了口氣。


    “你也出來吧。”


    話音甫落,長空風聲疾掠,龍嘯天從天而降落在雨廊外。任薇晗靜聽了一息,隻覺逼仄之氣有增無減,陡然意識到杜聖心所指的正是自己,避無可避下,隻得從假山後悻悻轉出。


    “連小君?”杜聖心不無意外也是一愣。龍嘯天正待解釋,任薇晗已笑靨如花趨上前來:“你也認識連小君?真是太好了!”


    杜聖心微微皺眉,任薇晗已跳到他麵前,雙掌在身後反絞成個嬌俏可愛的麻花,吃吃笑道:“可惜你也認錯了!我可不是連小君哦,我叫任薇晗,我爹叫任朋年,我娘叫張芷芙。”


    杜聖心並不言語,稍稍側頭,挑眉望向身後的龍嘯天。


    方才張芷芙在堂上指認自己綁架了她女兒,他就已猜到是龍嘯天所為。龍嘯天有這種特立獨行的行為他並不奇怪,說到底,他足夠了解龍嘯天,龍嘯天也足夠了解他,適時適量給杜聖心製造點頗有助益的麻煩,一直是他們師兄弟間見招拆招的較量遊戲。


    杜聖心隻奇怪,為什麽他每次自作主張擄來的都是“同一個人”。


    龍嘯天看到杜聖心這幅興災樂禍的表情,也不由想起了當初他擄來連小君讓杜聖心用她和小流星交換血蘭的“齷蹉”行徑,避開眼去裝沒看見。


    任薇晗看著他倆這怪異表情,情緒無由地失落,想是杜聖心不喜歡自己這乍乍唿唿自來熟的樣,可一想到自己為了幫白玉郎,被爹爹關,被娘親罵,跟著龍嘯天來,還被扔在假山後凍得索索發抖,未了人家爹爹還不領情。


    越想心中越是委屈難過。小嘴扁扁,眼兒澀澀,望了杜聖心許久,終於湧淚如泉,抽抽噎噎跺足哭道:“杜聖心——你欺負我!我是為了救玉郎才叫龍大哥帶來我當人質的呢,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杜聖心怔住。煞是驚訝地轉迴頭,目光自下而上,緩緩掃視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娉婷女子。


    在確認她的委屈和責怨並無作假的同時,一絲難耐的笑意破唇而出,沒來由的,他突然心情好了起來。


    縱橫江湖數十年,依賴、畏懼、或討好、憎惡他的陌生人千千萬,卻每次唯獨麵對這雙澄澈懷疑的眼睛時,他才會有莫名想與之親近,向其傾訴的感覺。


    一個純粹到無畏的人,會讓任何人都放下心防吧。


    於是,就在龍嘯天以為事態發展失控,隨時準備勸阻他出手傷人的時候,他輕輕抬手,在女孩麵頰前微微揮撥了一下手掌。


    有一股暖風襲麵,任薇晗下意識抬起頭,長長眼睫上凝掛的幾粒雪屑頃刻霧化散去,嚇得她將唿未唿地張大了嘴。


    杜聖心端祥她良久,唇角的笑意放大,衝出口時已化作爽朗的一串長笑。龍嘯天全身一鬆,任薇晗卻更增不解,淚眼婆娑地對著他囁嚅:“你-----你笑什麽嘛?”


    “好了,外麵涼,進屋去說吧。”杜聖心伸手輕輕拍了拍她肩膀,唇含淺笑,轉身向汕葉廳走進。


    任薇晗呆立在原地,麵頰上和肩頭杜聖心觸碰過的地方餘溫尤在,驚虛失措的心頭驀得湧起陣陣暖意,被長者疼愛憐惜的感覺,原來是這般溫軟甜蜜,便連爹爹母親處都從未悉得,不由得心中百味雜陣。望著燈火輝煌的汕葉廳口背光處那高大的身影,眼角竟是濕了-----


    身後傳來龍嘯天長長的歎息。


    任薇晗這條自投羅網的魚,也終於成功晉身為杜聖心的手中棋。


    [天心閣]


    “滾,滾!都給我滾!”


    內殿緯縵漾動,麵色惶惑的侍女們流水介退將出來,緯簾層層疊疊逐一放下。幽深的燈瑩像力圖掙出這方囚籠般搖亂不止。


    秦媚兒側身立在床架邊瞪著滿地拋亂的床褥繡巾,因憤怒而紅熱的酥胸不停起伏,驀地轉過頭來恨恨望向陸俊元離去的方向,下唇早已咬得發白:“陸俊元!敢拋下我一個人-----算你狠!”


    帳外一人嫋嫋而來,識趣地侍立地一旁,抬頭望著她們憤惱的主上。


    “不堪大用!看來,陸少卿這枚棋子必須廢了!”


    “閣主,今後若再碰到他,您還得加倍小心了----”


    “哼,我會怕他?”秦媚兒厭煩地瞪了眼屬下,驕傲挺起胸,臉上漸漸漾起一層迷離紅暈,聲音也隨即變得嬌柔:“你去通雲閣,看望一下柳先生,就說——我想他了——”


    “是!”小桂花會意,低頭退去。秦媚兒拾起胸前一縷青絲輕咬在唇,玩味地自語道:“看來,陸俊元是靠不住了,或者-------”她驀地想起什麽般癡癡一笑:“杜聖心?---嗬嗬------”


    [夢嬋別苑杜聖心臥房]


    “一應物事照拂下去,切不可怠慢。”


    “是!”


    “下去吧。”倪姬自香洗手中接過茶盤,繞過梅屏徑往內室走進。


    時近五更,夢嬋別苑燈縈依舊。


    “我已讓香洗把任薇晗安置下了,按你的吩咐照應著。”倪姬擺畢茶具,迴頭時杜聖心依舊斜身撐坐在書案前,雙目陰沉地望著遠處的案角,許久方低低嗯了一聲。


    倪姬抿了抿幹澀的唇,繞進書案:“天鵬,你有心事?”杜聖心眉角微縮,搖了搖頭,眼神卻未動一動。


    倪姬扶案相就:“你一定有什麽事,剛才那個陸俊元,你跟他認識嗎?他看你的眼神------很奇怪,你們----”


    “雲鳳迴來了沒有?”杜聖心眼神陡然收轉,冷冷插問了一句。


    “還沒有---”倪姬微有不悅地側了側身,仍不死心的探問道:“你和陸俊元是不是有什麽過結,會不會對你不----”


    “倪姬!”杜聖心終於抬起來頭,凜冽的目光逼得她再次把話掐迴一半:“有些事,你無需知道!有必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我---我隻是擔心你---”倪姬低頭不敢聲張自己的委屈。杜聖心煩躁的吞了口氣,隨手拂開了書案上一疊零亂的書稿。嘩啦啦的紙頁聲響使得內室的空氣更增了幾分凝窒。


    一頁薄箋飄悠悠落在案腳。杜聖心緊緊閉上雙眼,按在案上的左手不自禁地捏緊了拳。


    “---------對不起--”一聲壓鬱的長歎後,杜聖心在嗓底澀澀地泛上三個字。倪姬的視野模糊在案頭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上,慢慢靠近去,雙手輕撫其肩:“不要寫了,龍嘯天已經出發了。”


    “我讓他去救的不是玉郎---”杜聖心頜牙擰動的聲音生澀。


    “我知道。”倪姬歎了口氣:“你的安排,總有你的道理。”她早已習慣遷就丈夫的布置,再是火燎刀割也忍得。杜聖心歎了口氣,抬頭望向她緊鎖的眉睫:


    “若不是司馬青雲不敢有瞞,你是不是就不想告訴我玉郎的事兒了?”


    “我---”倪姬一顫,黯然避開他目光:“孩子們都長大了,可依然叫人這麽操心,我是怕你---”


    “怕我不肯用密笈去換玉郎?還是怕我去找任朋年拚命?”杜聖心扁了扁嘴,噙了抹苦澀的笑:“倪姬,我一直以為,你足夠了解我,卻原來我在你眼裏,是那麽不可靠的男人嗎?……又或者說,依舊還是幾十年前那麽魯莽衝動的樣子?”


    “對不起,天鵬,我---”


    “好了---”杜聖心抬手握住她手腕,輕輕拍迴她的眼淚:“放心吧,天亮之前,玉郎一定------啊!”


    突如其來的劇痛,生生將杜聖心半個身子拎將起來,他痛苦地一聲低喝,右掌死死掐住了自己左腕。


    “天鵬,你怎麽了!?”


    倪姬大驚搶上欲扶,說時已晚,杜聖心隻覺一道錐髓刺骨的熟悉痛感毒蛇般攀纏周身,肌骨無由地抽緊額頭冷汗滾集,亢聲長呺直向前衝撲出去----------


    [萬盛南城華溪園瓊毓齋]


    “嗯?什麽味道這麽香!-----佩兒,佩兒!雲鳳姑娘還沒-------”


    “啊!——”


    “哦對不起對不起!嚇著你了。是我太冒失了,不該這麽晚了還大喊大叫的-----”


    已過三更,仍不見陸文軒迴轉,陸少秋睡意也無,心中掛念雲鳳是否醒轉,悄悄來到安置雲鳳的廂房。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微辛的奇異香味,不由狗兒般皺了鼻嗅進房去,恰見侍候的丫環正在床前香鼎內調配香料。一聲叫喚,不想那丫環花容失色,手中幾把色彩豔麗的幹草也拋落在地。


    陸少秋抱歉地笑著上前幫她收拾起來,那丫環也不敢抬頭看她,匆匆抱著一應物事逃也似地去了。陸少秋頗為鬱悶:“這園子的下人還真是奇怪,要不就是啞巴,要不就不說話---”


    正嘀咕著,床上傳來索索聲響,轉頭看時,上官雲鳳緊閉雙目迷迷糊糊地晃了晃枕上的腦袋:“水,水-----”


    “雲鳳,你醒了?太好了!”陸少秋撲上床去察看,但見她滿臉通紅,煩熱地想將手臂掙出被來,連忙將被子壓住:“別動,小心著涼!我去幫你拿水!馬上迴來啊!--”


    陸少秋興衝衝的腳步聲遠去,上官雲鳳迅即睜開眼來,眸色之中滿是驚戰疑懼,抬手捂住口鼻,咬牙坐起。


    隻覺丹田虛空四肢酸軟無力,心中害怕已極。放眼床被旁疊放著一套嶄新的衣裙,而自己原先的衣衫被隨意的搭在床前衣屏上。她煩亂地掀被起身,踉蹌著撲向衣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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