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一夥大漢拖傷拉殘手腳並用地跌爬出去,樓下暴起如潮般的歡唿喝彩。想見這夥人平日結下的民怨不菲。


    裏外食客有攆趕著去瞧熱鬧的,也有乘亂開溜逃賬的,轟亂得一片。方才駭得鑽下櫃台的金掌櫃驚魂未定地探出頭,看著堂上七零八落幾桌飯菜號啕大哭。


    高個小廝田六兒一邊攔截著趁亂逃散的食客討要飯錢,一麵無措地唿喊樓上的全福幫忙。


    全福樂顛顛看完熱鬧,正要應著聲下樓,抬頭卻見邊上滿目驚恐的白玉郎抬手掩嘴,幹嘔著跪倒地上;上官雲鳳手抓樓欄渾身顫抖;陸少秋更是愴惶地環視著周圍,不住地自言自語:


    “不可能……不可能的!龍嘯天……龍嘯天不是已經死了嗎?我親手埋的,親手埋的!”他一把揪住全福急切問道:“你說,你剛才說這究竟是什麽地方?難道大白天的也能見鬼?---”


    “客倌,您別慌,這兒是玄天界,來這兒的人,都---都是一樣的啊。”全福見得他三人這般模樣,嚇得全身發麻,慌亂應付了句,掙脫而去。


    此時食客已逃去大半,樓下店堂清冷一片,持刀客卻仍不緊不慢地往櫃台向掌櫃索要著酒水。


    “小流星,你不如……叫叫他,也許……也許他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龍嘯天~”雲鳳雙手似已無力放開護欄,雙眼直直地瞪著樓下。


    方才那人自報名姓時,雲鳳腦中閃過無數的雜亂畫麵。想起自己醒來時腦中殘存的片段,想起她們三人從街邊醒後所遇的種種,突有種森寒的恐懼網羅了全身。


    龍嘯天已經死了,這是他們親眼所見,可他此時,分明就在他們眼前!


    剛剛那隻斷手,和著血跡,一起消散成煙了!


    這個通兌冥票的地方不屬任何官政管轄……


    這兒的人不愛身著素裝,隻為“著孝”的忌誨!


    而這兒的“人”竟與他們“一樣”!


    “我明白了。”白玉郎突然森然道:“我們是到了幽冥界,我們----我們都早已死了!----”


    “不可能,我不信!”陸少秋再也受不住這荒誕的驚嚇,竄起身朝樓下大喊道:“龍嘯天,你認不認得我?”


    正坐在田六兒重新收整的飯桌上獨酌的執刀客聽得這聲喊,執杯的手驀得一震:“小流星?”


    他朝南樓抬頭,一立而起驚道:“小流星,雲鳳,玉郎?你們---你們怎麽會在這兒?!”


    時已近午,日影斜照窗欞,吹進簷欄的風漸轉和暖,天光一片靚朗,幾隻麻雀迎著陽光,在窗台上歡快地跳躍。


    樓下店堂內,忠厚的田六兒默默收拾著殘亂的桌椅,碎損的盞碟掃砌成堆。掌櫃正津津有味地撥弄著楠珠算盤——方才白玉郎又打賞了一百兩銀子,賠付完損壞的雜什,還餘下一筆可觀的“小錢”,這才止住了他的嚎啕。


    店麵收整完畢,陸續又有用膳的食客到來,一切似又迴複正常。


    “這麽說來,你們喝完那盅蛇羹,就不知道後麵發生的事了。”龍嘯天撩過桌角的壺替他們一一斟了酒,冰冷慣常的聲音總算也衝破了廂廳內的沉寂。


    “嗬,太荒謬了,一覺醒來,就說我們已經死了,而且,還記不得自己是怎麽死的!--”白玉郎苦笑著收迴癡望天窗的眼,操過杯子一飲而盡,劈一聲捏碎了,反手拋了一樓板的碎磁。


    “今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們三個就髒兮兮濕淋淋地躺在街角的菜市口,剛才看到你,才知道,這兒不是人間---”上官雲鳳幽幽歎了口氣道。


    龍嘯天看了看他們此刻光鮮整潔的衣著,眨眼道:“剛才‘錦華閣’和‘沁玉池’伺候來的衣裳和湯浴,是你們叫的?”


    “唉,說來也怪,那些還真不是我們叫的!他們都說,是一個有錢的老員外叫他們送來給我們的呢!”坐在雲鳳對麵的陸少秋攤手道。


    “我懷疑的,正是這個送你們東西的人!”龍嘯天直了直腰,一臉鄭重:“整件事情,有很多蹊蹺的地方。首先,杜聖心那封給小流星的信,一定是假的!”


    “假的?不可能啊,我認得杜聖心的筆跡,雲鳳和我練的下半冊星雲彩虹劍譜,是越老子前輩從他身上繳獲的手抄本,我比對過,的確是他的手跡沒錯。”陸少秋疑惑道。


    “錯就錯在,他是決對不會,讓你帶嶽雪梅迴鎮江去安葬的!”龍嘯天專注地望向陸少秋:“你還記得,百花冰宮所在的那個穀域,叫什麽名字嗎?”


    “啊?……”陸少秋有些芒然:“閻羅穀地盤裏的,不--不都叫閻羅穀嗎?”


    “啊,我想起來了,叫不歸穀!”雲鳳突然叫道。


    “對,你和小君進百花冰宮的時候,難道沒注意到,門口有一座十分簡陋的無字碑小墳嗎?”龍嘯天表情凝重:“那是你娘入葬的同時,杜聖心為他自己準備的。不歸穀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這話什麽意思!”陸少秋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我娘和我爹合葬才是正理,杜聖心他憑什麽--”


    “他用血蘭金丹救了你的命——就憑這個!”龍嘯天一臉嚴正地抬頭,止住了陸少秋的風雨意氣。


    陸少秋臉一白又一紅,突然就埋下頭去,不說話了。


    上官雲鳳擔驚地望著他:“小流星,你別激動,令主他----”


    陸少秋眨眼轉開頭,許久才啞聲道:“你的意思是說,杜聖心那封信,很可能被人動過手腳,杜聖心原來的意思,是讓我把他葬在我娘陵宮外麵?”


    龍嘯天皺了皺鼻,嗤笑:“血蘭金丹被當做救急的傷藥,不是什麽人都能吃的。他能看著女兒在他眼前慢慢流血而死也不拿出來,最大的解釋,就是專為你備下的。杜聖心做事向來算無遺策,他既早有了犧牲自己救你的打算,就絕不會有讓你拒絕的理由!”


    陸少秋沉默了。


    確實,龍嘯天沒說錯。


    龍嘯天落漠地歎氣:“可惜了。百花冰宮是當世墨家第一機關聖手的得意之作,每年重陽節,在門口往生晷上找到照入不歸穀的第一縷陽光所在的位置,輕輕撥一下機括就能打開,存放在裏麵的屍體,可千年不腐。而你拿到的所謂破解機關的方法,破壞的,很可能是整個陵宮的氣脈,那座墓,也有可能已經廢了。


    小流星,重陽節那天我讓你去不歸穀看看你娘,你難道除了去找杜聖心報仇,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發現?”


    “我---我哪會去想那麽多嘛?我們全家找了娘這麽久,到那天你才告訴我,我娘早被杜聖心害死了。我隻想著殺了他為我娘報仇,哪會想到那麽多!”


    龍嘯天望著他的臉許久。


    “也不好怪你。”他苦笑著歎了口氣,為自己倒了杯酒:“你是個孝順孩子。”


    白玉郎聽他們言及父親和妹妹,一直麵色鬱鬱,此刻方迴過神來問道:“龍嘯天,你怎麽會對閻羅穀,對我爹這麽了解?”


    “他本來就是閻羅穀杜聖心手底下的人啊。”陸少秋道:“我以為你知道,就沒和你說過。”


    “我不但是他手底下的殺手,還是從小就一起學藝的師弟,我在閻羅穀已經快20年了。”


    “什麽?你還是杜聖心的師弟?那這麽說來,你也是我娘的師兄了?”陸少秋似乎也是一驚:“我原本一直以為,你是有什麽把柄在他手上,才不得不替他殺人。”


    龍嘯天保持了一個端杯的姿勢很久,半晌才澀歎道:“對,確實是‘把柄’。”


    “你不是一直都很討厭杜聖心的嗎?為什麽總像……在替他說話?”雲鳳疑惑。


    “哼!替他說話,不表示我不討厭他!”


    上官雲鳳和白玉郎齊齊一呆。


    陸少秋比較了解龍嘯天對杜聖心那種矛盾的感情,急忙打岔:“不說這個了,你剛才說整個事有很多的問題,除了這,其它呢?”


    “其他已經不重要了,騙小流星去取嶽雪梅的骨灰,又用水災和雷雨把你們困在離河穀外橋廊裏;你們前腳剛到玄天界,轉頭就能給你們送東西,這本身就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況且,我絕不相信當今人世,還能有同時殺你們三個的高手存在!……所以我懷疑,你們三個的死,或許就和那古怪老頭有關!”


    “哈哈哈哈,和老頭有沒有關不要緊,你們幾個今天的死,就會和我們有關!”龍嘯天剛說完,一個粗豪的男人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正端著托盤往這廂送菜的全福腳下一拐,幾乎是屁滾尿流地躲了開去。


    陸少秋抬頭,五六個衣破褲損,坑髒邋遢的乞丐右肩縫著一個倒扣盆碗樣的革囊,手上拿著各式怪樣的兵器,朝他們桌悠遊過來。


    “嗨!漂亮小孩兒們一邊兒去!我們紀老大恩怨分明,不想傷著你們!”剛才那個粗豪聲音的黑臉胖子朝對麵的白玉郎舉刀唬了唬。


    白玉郎低下頭笑,好脾氣地沒搭腔。


    右邊的雲鳳剛一抬頭,就有兩個乞丐兩眼放光地圍過來:“耶——這妞兒長得可真標誌~”


    “蒲墩,鐵頭三!”乞丐群中一個吊額坦鼻的頭人冷冷喝斥他們道:“辦正事呢,不許犯混!


    “你終於來了。”龍嘯天為自己倒著酒:“大當家紀連是嗎?”


    那頭人正是聚寶盆火銀盆大當家紀連,聞言跨上一步逼視他後脊:“剛才就是你在這裏大言不慚,欺負我火銀盆的二當家,還砍了我們兄弟的一隻手?”


    “是在——問我話嗎?”龍嘯天咧咧嘴:“照你們聚寶盆的規矩,問個話,三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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