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愈大,風雷交疾,山林漆黑得一片。遠近景物在閃電焰光中魅躍鬼舞,煞是可怖。


    廊亭破敗,南北俱通,東牆又塌損一隅,勉強容得四人四馬,暫避風雨。


    白玉郎安頓好他和雲鳳的座騎,抬頭正見陸少秋反吊了背上包裹護在胸前,好奇問道:“小流星,你這包袱裏帶的是什麽,叫你這般緊張?”


    陸少秋頓了頓:“是我娘的骨壇。”


    白玉郎下意識朝自己馬背上那行箱看了一眼,黯然不語。


    將馬兒栓在廊口,白玉郎正解行箱,聽得亭內雲鳳驚唿道:“小君姐,小君姐!你怎麽樣?”


    陸少秋急忙奔進廊橋,見連小君抱臂蜷在雲鳳懷中突突打顫,牙關咬得吱吱響,神誌已見混沌。


    “小君是不是著了涼,要不生個火烤烤?”陸少秋無措地撓頭,忙不迭將背上包袱置於牆跟,胡亂往地上搜尋鄉民留棄的柴草。無奈雨水早將地上僅存的幾撮柴草浸濕,哪有幹草引火?


    “這兒有幾捆花梗,好像還是幹的。”白玉郎借著閃電餘光,一眼望見西牆跟堆疊著一垛半人高的綿花樹梗。


    “這是附近農家的吧,隻怕不妥。”雲鳳為難道。


    “顧不了這許多了,臨走時給留些銀子吧!”白玉郎奔到西牆抄手便從梗垛上拎起一捆花梗,卻不想腳底下黑暗中索索聲起,一團物事蠕蠕而動,迷迷糊糊傳出話聲:


    “誰?--誰家的娃娃,敢拿走我老人家的被子!


    “什麽人?”白玉郎驚喝一聲躍步跳開。眾人齊向那團黑影審視。


    憑借時隱時現的閃電,隻見那梗垛下懶懶躺著一個六七十歲蓬頭垢麵的幹瘦老漢。


    眾人相顧愕然。


    險天惡雨,一個鄉野村農竟在這樣一堆亂柴下——安然大睡?


    “哼,攪了我老人家的美夢,竟還問我是誰!”老漢撐開四肢伸著懶腰,頗為不悅地嘟噥:“你這娃娃,有娘生沒爹教的嗎,這般無禮?”


    白玉郎三歲時,父親便棄了他與母親妹妹離開了夢嬋宮。未能得享膝下承歡的天倫之情,心中時常遺憾。聞得他這等惡語,方才的驚亂全化作了怒意,不自禁地逼上一步。


    那老漢見他神色,蔑笑道:“怎麽,我說錯了嗎?”


    “老人家,老人家!……”陸少秋急忙擠上前來嘻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得很!我們不知您在此休息,不知者不罪嘛哈……打擾之處,還請您多多包涵!我們----”


    “呸!酸死個人!”冷不防老人厭惡地朝地唾道:“仗著自己讀過幾句書就不說人話!哼,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有爹生沒娘教!不知道我在睡覺就可以拿我的柴禾了嗎?”


    陸少秋八歲時,父母不知因何事爭吵,母親嶽雪梅一人一馬離家而去,至此天人兩隔。


    老人這漫不經心兩句搶白,正中二人身世痛點。陸少秋與白玉郎驚怒之下,同時感到一陣侵骨的寒意。


    老人見他二人吃癟,冷笑一聲,撈起身旁白玉郎丟下的那捆花梗蓋迴身上,複又躺倒。


    連小君的呻吟聲越見微弱,唯聞得橋廊外風疾雨驟。


    上官雲鳳見他倆铩羽而歸,心中不忍,躊躇著上前道:“老人家,真對不住,我們的朋友病了,我們能不能向您買些柴禾為她暖暖身子?”


    她本作了被老人惡語拒絕的打算,不料老人哼哼了半晌,忽然道:


    “嗯,你這女娃娃,老人家我喜歡!想要我的柴禾也不難,不過用錢可買不動!”


    上官雲鳳心懼他另有歹意,微微遲疑,但念及小君危難,隻得依言道:“老人家,那---那便要怎樣?”


    老漢怡然自得地坦身仰臥,高高擱起一條腿,眯眼漫聲道:“你這女娃娃生得好看,想來手法也不會差,不妨幫老人家我捏捏腳,捶捶腿。說不定我一高興,不但這柴禾有了,你這位朋友的病,也能順道給她治了!”


    陸少秋瞅著他大言不慚的自得模樣,心中好笑:“好你個刁惡的老頭,倒比杜聖心還狂了嘛!”他挽起袖來嘻嘻陪笑道:“老爺子,我手勁兒大,讓我來伺候您吧!”說罷裝著毛手毛腳要上前去。


    “唉——使不得使不得!你手勁兒太大,別教捏碎了我老人家的骨頭!”


    剛俯下身,老人驚唿怪叫,一隻枯柴般的手掌揮撥開來,陸少秋乍覺一股強勁道力向臂上筋脈透到,渾身戰瑟,向後重重跌坐在濕冷地上。


    “年輕娃娃不懂事得很那!說你兩句就來欺負我老人家嘛?哼,我可不依!去去去——”老頭惶恐地擺手護住自己雙腿,朝雲鳳怒嘴:“讓她來!還是這女娃娃最合我老人家心意!”


    陸少秋那一跌一坐,在旁人看來隻道是他大意失衡,隻有他自己明白這粗俗無比的鄉野惡叟竟是身懷絕技,驚駭之下收了戲耍之念,起身來留意觀察。


    老人適才那一掌,雖沒用上十成的功力,但常人孰般無備下隻怕也要震得筋損脈斷立時廢了,而他隻作無覺般向後坐跌了一跤,老人也是心生讚賞,微笑著望了他一眼。


    白玉郎見陸少秋吃了暗虧而全無反抗,料知其中必有蹊蹺,雖心中躁惱也不能發作。


    雲鳳見他二人束手,皺眉道:


    “老人家,您要我幫您捶捶腿,晚輩自是高興的,隻是我這位朋友病得厲害,我若離開,誰來照顧她呀?”


    老人朝玉郎和少秋瞟眼道:“叫他們照顧不行嘛!”隨手朝白玉郎一指道:“你,替女娃娃扶著她。”又朝陸少秋唿喝:“你,拿柴禾去生個火吧!


    “我……我來照顧小君姑娘?這,這恐怕----”白玉郎眼望少秋尷尬道。


    “不如我來照顧吧。”陸少秋剛要承下,老人便搖頭道:“不成不成,這火非你生不可!叫他照顧這女娃又如何,又不會把她吃了去!”


    陸少秋一時語塞,也不知該如何向老人解釋他們幾人的關係。


    無奈,玉郎勉為其難看護小君,雲鳳上前替老人捶腿。


    好在她小時候也曾如此伺候過父親,手法未僵,但心中難免忐忑,脹紅了臉不敢抬頭。


    老人伸腰展腿煞是受用,一雙精亮的眸子不住地打量雲鳳,口中念道:“像,真是長得像極了。不枉我費這了番心思!”雲鳳不敢惴想他的話意,隻得小心戒備。


    那邊,陸少秋好不容易忍住了氣從老人身後抱來一捆柴梗,可看似幹燥的梗草怎也點不上火,眼見著手中火媒耗盡,那火仍病怏怏地無甚動靜,急得他抓耳撓腮。


    連小君此時已倚著白玉郎沉沉睡去,想是毒發後疲累得緊了。玉郎渾身僵硬地扶著她一臉的不安,見得少秋狼狽,忙道:“不如我來試試,小流星,你來扶著小君姑娘吧。”


    陸少秋如蒙大赦,正要起身,那邊在雲鳳的揉捏下坦腹假寐的老人突然道:


    “笨娃娃!點不著火,就不會用內力催一催?能者多勞,這兒就你的武功最好,要不怎會便宜你生火?”


    此言一出,白玉郎和上官雲鳳俱各驚得目瞪口呆,陸少秋雖對老人早有懷疑,也自嚇了一跳。


    老人哼得一聲,也不再賣弄,怒聲道:“還不生火?就算那女娃娃睡了過去,老人家我還想借著火打個盹呢!”


    陸少秋知他並無惡意,心下倒是鬆了,依言催動內力續熱。不一會兒,柴草水汽蒸騰,那火果然熊熊燃起,廊橋頓時暖亮了許多。


    陸少秋收功既罷,剛迴頭便聽連小君在玉郎懷裏迷迷糊糊喃喃:“小流星,我頭好暈-----好想吐---”


    “雲鳳,怎麽辦?小君又毒發了。”陸少秋大急,奔過去自玉郎手中攬過小君,對雲鳳道。


    上官雲鳳心中焦急,手下卻不敢懈怠,看老人雙眼緊閉微有鼾聲,似已睡熟,才小聲問道:“你們從閻羅穀出來有幾天了?”


    “六天。”


    “就一天了!”雲鳳顰眉“我聽杜聖心說過,丹鈴草毒性雖緩,發作起來卻一日緊勝一日,到得第七天上,便毒發無救了。我們得趕緊找到藤羅香草,不能再耽擱了。”


    “我馬上迴閻羅穀去采!”陸少秋立起身來抬步便走。


    “來不及!”雲鳳忙道:“來迴閻羅穀至少要三天,那藤蘿草莖果必須在摘下半個時辰內服用才有效,我們不如到附近山林找找吧。”


    “這麽大的雨,時間又這麽緊,我們----我們上哪兒找藤蘿香去呀!”陸少秋心亂如麻在原地團團打轉,驀地挫步,狂拍自己後腦:“我怎麽這麽笨!我服過雪龍火珠,我的血不就是百毒克星嗎,讓她喝下一點我的血,一定有用!”


    “這使得嗎?”白玉郎將信將疑。


    “使得!我用這辦法治過她一次的。玉郎,快拿劍來,幫我扶好小君。”白玉郎呆了呆,不及細想,將他的心劍遞了上去。


    雲鳳聞聽他要割血替小君療毒,心中惻然,轉頭不忍再看,裝作顧自替老人捏腿。


    正此時柴垛上已是鼾聲雷動的老人驀得冷笑一聲:“娃兒,你若想她早些死,便用你的血喂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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