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在濟南待了整整十天才離開,臨行時,儲延等人全到城外相送。儲延、魏源等人對這位國老已是十分感激,老人家毫不藏私,將幾十年來的經驗傾囊相授,為他們指出了很多不足、解開了許多疑惑。說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也不為過。


    十天的相處,讓夏元吉對山東和這些山東官員產生了不淺的感情,他真心希望在山東發生的奇跡,可以一直延續下去,並帶動全國各地的發展,讓大明朝再續輝煌。而不是興也勃乎、亡也勃乎……


    夏元吉拉著儲延的手,低聲說道:“這次老夫去京城,和皇上見過一麵,聖上的龍體……大不如前……”能說到這個地步,對素來謹守本分的夏國老,已經是十分難得了。他滿麵憂色道:“你們要多想想將來了……”


    “多謝老大人相告……”儲延感激的看著夏元吉,歎了口氣道:“但這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問題。”說著他雙眉一挑,坦然道:“我們山東官員,早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鎮國公。公爺領著我們往哪兒走,我們跟著就是,想那些有的沒的,徒亂人意爾。”


    “所有人都像你這麽想麽?”夏元吉看著儲延,沉聲問道。


    “那倒未必……”儲延又歎了口氣,有些諱莫如深道:“可能也有人會有別的想法,當然不會輕易說出口。”


    “嗯……”夏元吉人老成精,一聽就什麽都明白。在任何團體中,都會有不同的心思存在。何況是王賢這樣一個實力空前強大,受到的壓力也是空前強大的集團,必定不會是鐵板一塊,至少會有至少三種念頭,一是像儲延這樣,既然解決不了,索性就什麽都不想,閉著眼跟王賢往前走,哪怕是條死路也認了。


    二是受不了未來的壓力,想方設法逃離這個集團,隻求安全上岸。還有第三種,也是最危險的,既然已經擔上曹操的惡名,又有做曹操的實力,為何不索性真做曹操,轟轟烈烈幹一場?哪怕是敗了呢?也總好過現在這樣窩窩囊囊。


    這三種想法,在王賢集團中肯定都很有市場,使王賢集團變成了一個隨時可能會爆炸的火藥包,爆炸是注定的,隻是遲早而已。


    這也是夏元吉最為擔心的一點,他看著儲延,沉聲問道:“那鎮國公有什麽打算?”


    “……”儲延搖了搖頭,這種事,他就是知道也不能說,何況如今王賢的心思愈發讓人難以揣測,儲延也確實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那你幫老夫跟他帶句話,”對於儲延的沉默,夏元吉並不意外,他壓低聲音,對儲延說道:“天下之大,總有他的容身之處和用武之地。千萬不要行差踏錯,否則會給山東、給天下帶來滔天巨禍的!”


    “這……下官記住了……”儲延聽的膽戰心驚,心說這能跟公爺說嗎?要真是到了那天,天下再大,哪裏還有公爺的容身之處?更別說用武之地了。隻是離別之際,他也沒必要跟老人家爭辯什麽,含糊應下就是。


    “千萬把老夫的話帶到!”夏元吉仿佛看出他的敷衍之色,緊緊攥著儲延的手臂,指甲摳的儲延生疼,聲色俱厲道:“切記切記!不然你就是千古罪人!”


    “老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話帶到……”儲延這才悚然再應一聲,知道這句老生常談的話裏頭,有什麽不同尋常的訊息。


    。


    北京城,太孫府三年來一直大門緊閉、門可羅雀,老百姓甚至要遺忘這府中那位太孫殿下了……


    三年來,朱瞻基一直謹遵父皇的命令,老老實實在家閉門讀書,除了每隔一日,便有大學士來他府上講學,太孫殿下基本不見外臣,韜光養晦、三年不鳴,終於脫胎換骨,洗去了昔日的急躁和鋒芒,變的沉穩內斂、從容淡然起來。


    這天又是講學的日子,朱瞻基起了個大早,在後花園中打了套拳腳,出了身大汗,才迴到暖閣衝了個涼,換一身藏青色的儒袍,頭發用竹簪紮起,腳上蹬一雙黑布鞋,便成了一個樸實無華的青年書生……雖然已經曆盡滄海桑田,他今年其實才二十八歲,這幾年在府中修身養性,竟顯得比前幾年還要年輕,隻是麵膛還是一如既往的黝黑,並沒有變白一點。


    簡單地吃過早飯,朱瞻基便來到書堂。往常這個時候,講學的大學士應該已經候在這裏了,但今天竟罕見的遲到了。


    朱瞻基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麽事,但他沒興趣打聽,更不著急,橫豎都是無所事事的一天,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麽關係?他便讓陳蕪焚上一爐香,自個兒坐在書桌前,翻開一本《資治通鑒》細細的研讀起來。


    這套書,他八歲的時候就跟老師學過,但二十年後再次研讀,才能真正領悟其中的博大精深的帝王之學。


    不知不覺看到快晌午,楊士奇才滿頭大汗的匆匆趕來,一進來就告罪連連道:“殿下恕罪,有緊急軍情,皇上召集內閣和大都督商量對策,故而微臣來遲了。”


    “首輔日理萬機,還要抽空陪我這個閑人念書,你能來我就很開心了……”朱瞻基笑著讓人給楊士奇上茶,又讓太監給他打扇。


    “這才四月,怎麽就熱成這樣?”楊士奇和朱瞻基顯然極為稔熟,摘下頭上的烏紗,拿起帕子擦擦汗,並沒有要注意儀表的意思。


    “今年天象確實反常,整個冬天一場雪都沒下,二月裏卻打了雷,本以為能下幾場春雨解解旱情,誰知道竟是個冬春連旱,災荒難免啊!”朱瞻基合上書,歎了口氣道。


    “是啊,不光咱們這邊旱,北邊草原上更是旱的要命,牧草不生,牛羊不下崽兒,蒙古人餓的嗷嗷叫,又操起家夥重開舊業了……”楊士奇一邊喝茶,一邊將最新的情況講給太孫。


    事實上,非但楊士奇,還有楊榮,都會為太孫殿下細心講解朝局的變化,甚至連皇帝的言談舉止都會如實相告。雖然朱瞻基自有渠道可以探聽到外界的消息,但哪比得上來自內閣大學士口中的第一手情報?


    這顯然不屬於大學士們的授課範圍,而是他們背著皇帝在與太孫勾結。事情還要從三年前,太孫剛剛被禁足在家,楊士奇第一次給他講學說起。


    彼時的太孫殿下剛剛遭遇慘敗,使出渾身解數才屈辱的死裏逃生,被皇帝禁足在府上,不許他接觸大臣。朱瞻基那時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他不知砸碎了多少瓶瓶罐罐,毆打多少太監宮女,都發泄不了心中的邪火!


    當時,兩人也是對坐在這間講堂中,自然遠沒有今日這般親密和諧,朱瞻基甚至很難隱藏起對楊士奇的敵意。他認為這是父皇把自己關在府裏還不放心,又派這些大學士來監視自己!


    放在平日裏,朱瞻基當然知道要盡量隱藏起自己真實的情緒,跟這些大學士搞好關係,能讓他們少說自己幾句壞話也是好的。但朱瞻基心裏憋著邪火,不能跟父皇發作,還不能跟父皇的狗發作了嗎?


    朱瞻基橫眉豎目,楊士奇卻春風滿麵道:“殿下不要這樣拒人千裏之外嘛,微臣是來幫助你的。”


    “幫助我的,你能把幫孤什麽?”朱瞻基冷笑問道。


    “微臣能幫殿下穩固根基,將來更可以助殿下身登大寶。”楊士奇正色道。


    “哼哼,楊學士捧錯臭腳了吧?我已被父皇打入冷宮,下一步就該被廢了!”朱瞻基哂笑道:“你應該去找是朱瞻埈才對!”


    “殿下說笑了,您是先帝所立的太孫,在位二十多年深得人心,先帝甚至有遺詔傳位於殿下,在天下臣民心中,您才是唯一的儲君。”楊士奇神情愈加嚴肅,沉聲說道。


    “……”朱瞻基本來還在冷笑,聽到傳位遺詔四個字登時警覺起來,拍案而起道:“還說不是父皇派來的走狗!竟然還想詐我?當孤是白癡怎地?!”說著,咬牙切齒道:“父皇既然還是這樣百般不放心,索性直接一道旨意把我賜死了事,這樣拐彎抹角,還有點皇帝的樣子嗎?!”


    楊士奇對朱瞻基的不臣之言充耳不聞,依舊雲淡風輕道:“殿下這話就有失水準了,您冷靜下來想一想,皇上會派我來說這些話嗎?”


    “哼!”朱瞻基冷哼一聲,還是強迫自己不要被怒氣衝昏頭腦。稍一冷靜,他便醒悟過來,自己可是已經寫了保證書,向全天下廣而告之沒有遺詔存在的。現在和將來,再把遺詔拿出來,也已是不足為憑、止增笑耳了。


    這種情況下,父皇是絕對不會沒事找事,再提什麽遺詔的,他巴不得全天下人都不再糾纏此事,又怎麽會讓大學士來無事生非呢?


    如果不是父皇的授意,那這楊士奇的態度就大可琢磨了……


    朱瞻基狐疑地看著楊士奇,模棱兩可道:“又有怎樣,沒有又怎樣?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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