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四位將帥拱衛的,自然是太子殿下朱高熾了!此刻他一身金黃色的戰甲,端坐在寶座之上,放眼前望,龍旗蔽日,環顧左右,金戈輝煌!近處,是數千名王公官員望塵拜舞,遠處,百姓們人山人海,高唿萬歲!


    這真是最極致的風光,最頂尖的尊榮,人世間隻有一人配得上這份榮耀,之前是自己的父皇,如今終於輪到了自己!


    太子殿下鐵青著臉,看著眼前萬眾臣服的場麵,數十年的恆久忍耐、無數次的屈辱折磨,自己終於捱到了這超脫苦海的一天!為了這一天,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付出了太多太多,以至於朱高熾此刻都分不清,心中是喜悅多一些,還是苦澀多一些……


    太子殿下在寶座上思緒萬千,戰車繼續緩緩前進,當來到太孫和眾大臣近前時,朱瞻基率先跪倒,嘶聲吼道:“兒臣瞻基恭迎太子殿下!父親聖體安康!”


    朱瞻基身後,成國公、陽武侯、蹇義、夏元吉、楊士奇……所有前來迎接的公卿大臣,文武官員,共計兩千餘人,便轟隆隆的一齊跪下,放聲高唿道: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殿下聖體安康!”


    那兩千餘人的高唿聲,足以穿透雲霄,也將太子殿下從迴憶中喚了迴來,仔細打量著朱瞻基和眾大臣那熟悉又陌生的麵孔,突然他眉頭一皺,輕聲問道:“仲德何在?”


    “這……”朱瞻基見太子不叫起,反而詢問王賢何在,心中咯噔一聲,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原本在太孫看來,王賢是殺死漢王父子的嫌疑,甚至連大行皇帝的死,都與他脫不開幹係,太子就算不追究,也會對王賢敬而遠之,以免沾上弑父殺弟誅侄的罪名。所以他才會將王賢直接留在京城,一是為了出口惡氣,二也是盼著王賢心生不滿,搞點什麽事情出來,讓太子不得不揮淚斬馬謖。


    想不到,太子一見麵,第一句話就是問王賢……


    見太孫愣神,一旁的楊士奇趕忙沉聲答道:“迴殿下,趙逆餘黨不甘心失敗,京中依然不穩,必須有重臣在京坐鎮,太孫殿下才能安心率百官出迎。而樂安侯便是坐鎮的不二人選。”


    “嗯。”朱高熾緩緩點頭,這才話鋒一轉,感激的看著楊士奇、楊榮等人道:“父皇病重期間,奸王內宦沆瀣一氣,意圖不軌,多虧三位大學士舍生取義,堅持維護皇統,這才沒有讓奸人得逞!”說著向他們伸出手道:“請上車與孤同乘!”


    “這都是為人臣者應有的忠心!”楊榮楊士奇趕忙謙遜說道:“殿下莫要折殺臣等!”


    “確實是臣子應有的忠心,可孤若不獎掖,恐怕這忠心會越來越少。”朱高熾狀似無意的譏諷一句,讓場中群臣臉上都一片火辣辣……


    太子殿下這樣說,楊士奇、楊榮、金幼孜便不再推辭,千恩萬謝的登上戰車,麵色嚴肅的侍立在太子身旁。其實三人心中激動地不能自已,雖然永樂朝,他們也時常在皇帝的鑾輿上伴駕,王公大臣們對他們也尊敬有加。但就像對太監的巴結,隻是因為他們是天子近人而已,心裏自然是瞧不起他們的。


    事實上,在朱棣心中,六部尚書才是文官領袖,他們這些內閣大學士不過是機要秘書而已,與太監無甚區別……


    現在,他們卻被太子視為國之重臣!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他們重要、功高,所以才會堂堂正正陪王伴駕!這是在永樂朝苦求而不得的,也是他們一直甘冒奇險,孜孜以求的!


    所有的付出和犧牲,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收獲,讓三位大學士怎能不激動的滿眼淚水,隻是一來不想同僚嫉妒,二來也想給太子留個老成持重的好印象,所以三人強忍著激動,還要擺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來。


    雖然和太子已是舊相識,但眼下掀開了新篇章,所有的人和事,都要重新來過!


    。


    百官跪迎之後,太子的戰車繼續緩緩前進,在戰車上陪王伴駕的,除了原本的四位將帥,還多了三位大學士。


    對三位大學士獲得的殊榮,群臣自然心頭酸酸,尤其是成國公、蹇義這樣的權貴勳臣,陪王伴駕應該是他們的工作,如今陪在太子身邊的,卻是三位大學士,他們身為公爵、天官卻隻能跟在戰車後麵步行吃土……


    太孫殿下更是雙拳緊攥,因為自始至終,太子都沒和他說一句話,更別說讓他上車同乘了。正常來講,這其實不算什麽,但太孫殿下心中充滿了怨念,自然敏感而多疑,他認為這是太子在給自己下馬威,要讓自己為過去幾年的輕慢付出代價。


    “難道真要像他一樣,忍氣吞聲幾十年嗎?”也不知是熱糊塗了,還是實在忍不住,朱瞻基居然脫口而出。


    雖然聲音不大,旁邊的人卻聽得清清楚楚,全都驚愕的看著太孫,朱瞻基自知失言,卻又無心辯解,便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黃昏時分,隊伍終於抵達北京城,望著越來越近的灰色城牆,朱高熾歎了一聲道:“孤多希望,這裏是南京城……”


    伴駕的三位大學士心中一驚,見太子隻是在感慨,便裝作沒聽見的,金幼孜笑道:“殿下快看,京中百姓在迎接您的大駕!”


    不用他說,朱高熾也看到了城門下萬頭攢動,人潮如流,老百姓為了能往前一點兒,拚了命的擠過來擁過去,把負責戒嚴的官兵,擠得東倒西歪,場麵已經有些失控。


    “殿下,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您了。”楊榮語帶雙關的對太子道:“不止是京城百姓,整個大明朝都等得太久了……”


    朱高熾麵色嚴肅的點點頭,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會有多重。


    隊伍緩緩穿城而入,城內的百姓就更多了,但幸好順天府已經加強了維持街麵的力量,秩序也好了不少。太子坐在車上,隻見家家戶戶門口擺著香案,百姓虔誠跪拜,口中高唿萬歲!


    望著那些仰望著他,跪拜著他的人山人海,太子並沒有感到有多榮耀,反而心中愈加沉重——天下人苦先帝久矣,這個國家已經被先帝轟轟烈烈的二十年,透支到破產的地步,百姓一貧如洗,官府債台高築,軍隊糧餉不濟,地方盜匪橫行!


    老百姓如此恭迎跪拜自己,是把自己當成救世的神仙!指望著自己能讓他們過上幾天衣食無憂的日子……自己能做到嗎?真能收拾這個爛攤子嗎?


    越是靠近皇宮,太子就越是感覺沉重,一直到心中的榮耀盡去,隻剩下滿身的枷鎖。


    。


    因為太子是迴京奔喪,是以在城內沒有任何儀式,朱高熾便直奔大行皇帝的靈堂。這也是朱瞻基要和群臣出城相迎的原因。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在京中興師動眾迎接太子,總會給人一種不好的感官。但又萬萬不能讓未來的新君感受到輕慢,所以大夥受點累,一起步行出城迎接,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當隊伍進了皇城,太子下來戰車,左右為他解下戰甲,換上青衣角帶的喪服,扶著太子殿下坐上一輛白幡飄飄的牛車。大臣們也變戲法似的拿出喪服,紛紛穿在身上。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原本迎接太子還朝的歡慶氣氛便為之一變……


    朱瞻基穿著孝服,頭纏白巾,手持鞭子為太子驅車,來到白色帷幔裝點的西苑門前。太子便下了牛車,在太孫的攙扶下,顫巍巍的進了西苑,西苑中香煙嫋嫋、哀樂陣陣,太監侍衛皆著喪服,和尚道士誦經祈福,祭奠大行皇帝的儀式,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朱高熾在朱瞻基的攙扶下,步行來到大行皇帝的靈堂前,靈堂內外,當差值守的內侍齊刷刷跪倒,朱瞻基哽咽道:“皇爺爺就在裏麵。”


    朱高熾看著靈堂內,黑色絨布帷幕下,是供著整頭豬牛羊、瓜果祭品的祭台。祭台上還擺著三個鬥大的銅爐,爐中插著杯口粗細的大香,香煙嫋嫋,滿室氤氳。一片氤氳後,挽幛低垂下,是大行皇帝龐大的梓宮,大行皇帝的遺體就靜靜躺在裏頭。


    從走近西苑到進入靈堂,朱高熾雖然神情凝重,但始終麵無悲色,這讓跟在後頭的王公大臣好是揪心,暗道:‘難道不應該是大叫一聲,父皇,我來晚了!然後撲向大行皇帝的棺材,伏地大慟、聲徹殿陛嗎?怎可表現的如此冷淡?’


    眾大臣暗暗揪心,但沒有人敢有半句廢話,因為大明朝現在是太子最大,他就是在皇帝的靈堂前跳舞,眾人也隻能當他悲痛至極,情難自已……


    看著那碩大的楠木棺木,朱高熾根本不理會群臣的反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示意朱瞻基放開自己,太孫殿下用自個兒的力量走到祭台前,奉上一炷香,然後便緩緩走到大行皇帝的靈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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