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新年頭一日。


    王賢再見到唐賽兒時,她已經重新戴上麵紗,聲音也恢複了冷冷清清,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仿佛昨夜酒後的意亂情迷,不過是一場過後了無痕的春夢而已。


    隊伍上路後不久,斥候便焦急轉迴稟報,說前方有大隊兵馬靠近。


    “英國公的軍隊?”王賢沉聲問道。


    “是。”斥候迴稟道:“除了英國公的軍隊,好像還有東廠的人!”


    “嗬嗬,皇上還真是如臨大敵……”王賢看看一旁的唐賽兒,打趣笑道:“不愧是佛母,這麽大的陣仗歡迎你。”


    “我一個弱女子算得了什麽,隻怕人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吧。”佛母橫了王賢一眼,反唇相譏道。


    王賢苦笑著摸了摸鼻子:“哪裏哪裏。”


    “佛母今天火氣不小……”戴華在一旁小聲道。


    “多嘴!”王賢瞪了戴華一眼,正色道:“迎上去!”


    半個時辰後,兩支隊伍在官道上狹路相逢。


    王賢這邊統共不到五百衛士,對麵的英國公軍隊卻有八千人馬,看上去浩浩蕩蕩,就像麵對老鼠的大象,充滿了壓迫感。


    王賢騎在馬上,看著一字排開的英國公軍隊,朗聲說道:“對麵是哪位將軍,請上前說話?”


    “忠勇伯,久違了。”張輔不相信他看不懂自己的旗幟,但還是撥馬上前,向王賢拱拱手道:“三年前一別,不意在此相逢。”


    “原來是英國公爺,公爺,在下有禮了。”王賢向張輔還禮後,兩人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頭,便有些尷尬的對視著,好一會兒王賢才找到話頭問道:“安南如今想必安定?”


    “賊酋授首,叛軍業已平定。”提到安南,張輔神情嚴肅起來,眉宇間的憂慮毫不掩飾:“但多年以來,民怨沸騰,豪族大姓,不服王化,一旦撤軍過多,恐怕會立刻反彈。”說著張輔歎了口氣,有些怪罪的對王賢道:“伯爺,要是因為內亂丟了安南,咱們就是千古罪人啊!”


    張輔本以為王賢會反駁自己,沒想到他也麵色沉重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同道:“公爺說的是,安南決不能丟在咱們手裏!”


    張輔有些吃驚的看著王賢,想看出他到底是真是偽,良久,張輔重重一歎道:“我沒有看錯人!”說著低聲勸說王賢道:“兄弟,趁著還能挽迴,迴頭是岸吧……”


    “公爺要挽迴什麽?”王賢還沒迴答,便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陰陽怪氣說道。老太監趙贏從張輔身後轉出。


    看到趙贏,王賢瞳孔微縮,他十分清楚,老太監出現在這裏,就是朱棣已經布置完畢的信號!皇帝已經設好了天羅地網,隻等他迴京了!


    王賢麵上掛起冷笑道:“趙公公也在?”


    “怎麽,很意外嗎?”趙贏桀桀一笑,向北方拱拱手道:“咱家奉旨,接應伯爺入京。”老太監說著看一眼張輔道:“公爺敘舊完畢,快請上路吧,耽誤了皇差可不好。”


    張輔知道當著老太監,說什麽都不合適了,隻好點點頭,深深看一眼王賢,沉聲道:“告辭了!”


    轉眼間,張輔領著他的兵馬往南而去,卻隻帶走了五千,還有三千留給了老太監……


    “怎麽,”王賢看看老太監身後的三千兵馬,語帶譏諷道:“公公還需要這麽多兵給在下保駕護航?”


    “嗬嗬……”趙贏皮笑肉不笑道:“路上不太平,伯爺少了一根汗毛,都是咱家的罪過。”說著瞥一眼王賢身後的唐賽兒,冷笑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佛母吧?”


    “哼……”唐賽兒隻報以一聲冷哼。


    “這麽冷的天,怎麽能讓佛母騎馬挨凍呢?”老太監陰陽怪氣的對一旁的東廠番子道:“快把給佛母的車駕開過來。”


    番子趕緊一聲令下,便見幾十名身穿飛魚服,腰懸繡春刀的錦衣衛,推著一輛鐵製的囚車到了王賢等人麵前。那囚車通體都是密密麻麻、手臂粗的鐵柱,鐵門上數道門閂,每道門閂上都掛著一把大銅鎖。


    一名東廠領班太監掏出一串鑰匙,將大銅鎖一把接一把打開,然後才拉開沉重的鐵門,吱呀呀的聲音讓人耳根酸麻。


    “請吧,佛母大人。”趙贏一雙鷹隼般得眼睛,死死盯著唐賽兒。


    “這就不必了吧。”王賢沉聲反對道:“她沒有逃跑的意思。”


    “咱家可沒伯爺的膽子,隻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啊。”趙贏冷笑一聲,睥睨著唐賽兒道:“怎麽,是不是還得讓咱家親手扶著上車?”


    “不必。”唐賽兒冷冷說一聲,便翻身下馬,邁步登上囚車。


    “要不要連我一起關上?”王賢滿臉怒氣,質問趙贏。


    “伯爺說笑了,咱家可沒那個權力關你。”趙贏冷笑道:“當然,伯爺要是執意上車,咱家也不攔著。”


    “哼!”王賢怒哼一聲,別過頭去。


    “關門!”趙贏尖喝一聲。


    ‘哐當’囚車的鐵門猛地關上,一道道銅鎖重新鎖上。


    “都給我瞪大了眼睛!要是走失了欽犯,你們統統都得死!”那名東廠掌班對一眾錦衣衛粗暴的唿喝道:“聽見了沒有!”


    “是……”錦衣衛的聲音有些散亂。


    “沒吃飯嗎你們?!”東廠掌班滿臉怒氣,揮舞著鞭子抽在錦衣衛身上,罵道:“給老子大聲點!”


    “是!”錦衣衛的聲音這次整齊了許多。


    “一群廢物!”東廠掌班啐一口濃痰道:“成了咱們東廠的走狗,就得有個狗腿子樣!”


    趙贏在一旁,任由那掌班太監表演,一雙三角眼卻隻盯著王賢和他的手下,見他們滿臉憤憤,趙贏十分快意道:“對了,伯爺還不知道吧,如今錦衣衛歸東廠統領了!”說著看看他身後的眾人道:“這些人裏有沒有錦衣衛啊?都出來向上司報到。”


    自然,沒有一個動彈的。


    “他們都是我的家將。”王賢冷冷說道:“不勞公公惦記……”


    “伯爺,私蓄家將可是形同謀反。”趙贏陰測測道。


    “那也輪不到你來治罪!”王賢冷著臉道。


    “說的是,咱們走著瞧就是了。”趙贏抿嘴一笑,伸手道:“伯爺請吧。”


    王賢看也不看趙贏一眼,在衛士的簇擁下向前進發。


    “都他媽打起精神來,保護好忠勇伯!要是他少了一根汗毛,你們統統都得沒命!”掌班太監對三千官兵大唿小叫起來:“出發!”


    三千軍隊便將佛母的囚車和王賢的隊伍層層包圍,護送著他們緩緩北上。


    王賢的一舉一動都遭到東廠番子的嚴密監視,恨不得連他一天拉幾次屎,大便的顏色形狀都看的清清楚楚。雖然王賢早料到會是這樣,但被人整日死死盯著,還是難免心煩氣躁,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棄馬登車,整日仔細照顧顧小憐的起居,全當東廠的人是空氣一般……


    。


    話分兩頭,卻說英國公張輔,在五千軍隊的保護下,數日後抵達青州。


    青州城外,安遠侯柳升早就得到消息,命令大開營門,迎接英國公的到來。


    算起來,柳升是張輔的長輩,張輔在他麵前自然不會擺國公的架子,離軍營數裏便下馬步行,見到柳升後更是搶先行禮,口稱‘世叔’。


    “哈哈哈!公爺就是這點不好,明明是個武將,偏偏跟文人一樣酸氣!”柳升大笑著一把扶起張輔:“你爹當年可不是這樣!”


    “您是長輩,我不能不尊。”張輔微笑著看著柳升,隻見他一張老臉笑成菊花,好像看到自己是多麽愉快的事情一般。


    “哎,哪裏哪裏,你是公爺,該我尊著你才是。”柳升親熱的拉著張輔的胳膊就往營裏走道:“快快進去暖和暖和,老夫準備了酒席給你接風。”


    “恭敬不如從命。”張輔點點頭,與柳升把臂進了軍營。


    兩位大帥見麵如此和氣,讓劍拔弩張的雙方部下暗暗鬆了口氣。隻有心思機敏之輩才能聽出兩人一團和氣之下的暗中交鋒……


    軍營中,柳升具酒設宴,款待張輔的到來。席間,兩人隻說京中趣聞,陳年舊事,就是決口不提眼下的局麵,一場酒喝的賓主盡歡,柳升才請張輔到後帳吃茶醒酒。


    “哎,老了,不成了……”柳升喝一口濃茶,醉眼惺忪道:“喝這點兒酒就醉的暈暈乎乎。”


    “世叔這麽說,是讓我無地自容,”張輔苦笑道:“我都醉的快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醉了好,醉了吐真言,醒了還能不認賬。”柳升笑嗬嗬道:“你說還有比這更合適說話的機會嗎?”


    “好,那我們就說幾句醉話。”張輔眼皮微垂,字斟句酌道:“皇上的意思是,隻要侯爺交出兵權,按時迴京,就可以既往不咎。”


    “拿來吧……”柳升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張輔麵前攤開道。


    “什麽?”張輔雖然沒喝醉,但還是愣了。


    “聖旨啊?”柳升醉態可掬的笑道:“萬一我迴了京,皇上變卦怎麽辦?”


    “皇上出口成憲,怎能變卦?”張輔歎了口氣,定定看著柳升道:“何況侯爺,都這時候了,咱們還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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