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年間官場有諺雲,‘前世不修,為官齊魯’。山東這地方,從金元時期就苦難深重,元末群雄爭霸,山東又是主戰場,更是慘不忍睹。到了本朝,偏又趕上靖難,山東是抵禦朱棣南侵的主戰場,在布政使鐵鉉的帶領下,山東軍民英勇作戰,讓朱棣吃盡了苦頭,幾度都要被逼上絕路。


    後來,朱棣沒法子,隻能率部繞過山東,直撲金陵,其實是放棄後路、亡命一搏,隻要沿途省份盡力阻擊,抑或南京沒有那麽多叛徒,能挫燕軍兵鋒,朱棣基本上就敗亡了。然而說天命所歸也好、說建文太菜也罷,竟讓朱棣這看似毫無希望的行險一搏,把個京城金陵給奪下來了!


    京城一陷落,建文帝在皇宮大火中不知所蹤,天下州縣傳檄而定,朱棣竟這樣坐上了龍椅,成了大明皇帝!之前忠於朝廷、英勇禦敵的山東軍民,一下就淪為了可悲的叛逆!朱棣奪取帝位後,親率大軍迴兵北上複攻濟南,所過之處斬盡殺絕、寸草不留。大軍兵圍濟南,鐵鉉死守不肯投降,但終因寡不敵眾,城陷被俘,濟南也慘遭屠城……


    鐵鉉被押送到京師,見到朱棣時,罵不絕口,立而不跪!憤怒的朱棣令人割下他的耳朵、鼻子,煮熟後塞入他口中,問他滋味如何?鐵鉉厲聲說忠臣孝子的肉有什麽不好吃?最後被淩遲處決,全家男丁為奴,妻女發教坊司為妓,飽受虐待而死……


    發泄完胸中戾氣,朱棣對山東的恨意仍未消減,苛捐雜稅遠勝他省,疏浚運河、營建北京,更是盡數落在山東的壯丁身上,每年幾十萬壯丁出去,能迴來半數就不錯了……所以,山東父老對大明朝、對皇帝的憎恨,遠遠超過任何一省,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這樣惡劣的環境為官做吏,當有多悲催也就可想而知了。每年的稅糧肯定無法如數收齊、境內盜匪橫行、民亂頻仍,年年考績必定名落孫山,不要說升遷了,就連能平平安安熬到轉遷別處,都是要燒高香的,至於罷官免職,實屬家常便飯,坐罪喪命也屢見不鮮。是以官員們將到山東做官視為畏途,稍有些門路的,都已避而遠之,剩下的都是些沒有靠山的、獲罪貶謫的、或者得罪了上官挨整的,總之就是一群沒有希望的可憐蟲。


    這些山東官員本來就朝不保夕,三大殿火災後,朝廷又將罪魁定為山東白蓮教,山東官員就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了。山東的三位軍政大員,布政使儲延、按察使劉本和都指揮使馬忠三人更是整日會商,合計應對之策……查辦白蓮教的案子,是按察使的責任;但白蓮教藏兵於民,布政使亦責無旁貸;想要對付遍布全省的白蓮教徒,沒有軍隊是萬萬不能的,所以也離不開都指揮使。


    好在三司的衙門都在濟南府,三位大人碰頭倒也方便,商量來商量去,還沒商量出個章程來,又一個晴天霹靂哢嚓一聲,砸在三位大人頭頂——皇帝竟派王賢為欽差,前來山東查辦白蓮、捉拿佛母!這可把三位大人嚇得夠嗆,王賢何許人也?那是上天入地、殺神滅佛的當世頭號兇人!這些年,關於王賢的傳說可太多了,真的假的、有的沒的,大明的官員百姓,都能說上兩段,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是個極難對付的家夥!


    難對付到什麽程度?凡是跟他作對的,無論漢王還是紀綱還是山西那一窩,通通都慘敗告終……如今王賢身為錦衣衛大都督,朝中奧援無數,就更不是他們這些地方大員能抗衡的了!


    “這樣的欽差大人,咱們可得罪不起啊……”倒抽了半晌冷氣,布政使大人說出了三人的心聲。


    劉本和馬忠聽了也使勁點頭,可不是嘛?這麽多年,跟他鬥得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山東出去的紀綱,被抄家滅門了!不可一世的漢王,也被削去兵權,就在山東地兒窩著呢!


    “藩台,您是長官,您來定個調子。”雖說三司分立,互不統屬,但無疑管民政的布政使權力最大,是以劉本、馬忠有此一說。


    “一定要拿出最大的熱情,提供最好的條件,致以最高的敬意,務必令其賓至如歸,心滿意足!”儲延沉吟一下,給出了他的意見。


    “說的好!”馬忠是個武夫,說話比較直接,聞言大喜道:“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咱們都跪下舔他的……鞋麵了,他總不能還在咱頭上踩兩腳吧?”


    儲延劉本聽他說的粗俗,暗暗皺眉,但仔細一想還不就這麽一會事兒?於是劉本直接問道:“那具體怎麽辦呢?”


    “伯爺大概什麽時候到?”儲延問道。


    “據報出京的日期是二月二,京城距離濟南府八百裏路程,”馬忠掐指一算道:“騎馬的話,應該半個月到。”頓一頓道:“不過也說不定,據說這位爺曾經三天時間,就從南京趕到北京。”


    “那是為了救駕,”劉本道:“來山東上任不用這麽趕吧?”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儲延想一想,拍板道:“咱們抓緊把省城這一攤安排好,七天以後到德州迎接欽差大駕!”德州隸屬濟南府,是山東和河北的省界……哦對,如今的河北已經改做北直隸。


    對於到省界迎接欽差大人,劉本和馬忠毫無異議。


    “這陣子,咱們都得忙活起來了!”儲延想一想,具體吩咐道:“從濟南城到德州省界,凡欽差經過的路徑,一定要黃土鋪路,不準看到一點垃圾。還有,正是春荒的季節,官道上到處是逃春荒的叫花子,讓各府縣都出動起來,把這些人全都給關起來,務必不要汙了欽差大人的眼!”


    “成。”劉本點點頭,接下這個差事。


    “省城以外,欽差大人畢竟隻是路過,讓人將臉麵收拾幹淨,做做表麵文章也就成了。最要緊的還是濟南城,咱們濟南可是個好地方,‘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要利用這個優勢,讓欽差大人住得好、吃得好,玩兒的好,一切都好。”


    “吃的好玩兒的好簡單,山東雖窮,供一個欽差吃喝,還是沒問題的!泰山姑子天下聞名,咱們挑些最靚的服侍欽差,保管他樂不思蜀。”馬忠道:“隻是這欽差行轅才是最要緊的,應該設在哪裏?”說這話時,他拿眼瞥向儲延。這裏頭有一樁公案,濟南府雖然號稱一城山色半城湖,但真正的精華,就是大明湖、趵突泉、珍珠泉一線,元朝的時候,這些美景盡歸當時的濟南公張榮所有。等到了國朝,原先的濟南宮府就成了山東行省的官衙,後來洪武九年,撤行省改布政司使,分立三司,原先歸於行省長官的司法權和軍權,就分給了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這兩司既然和布政司平級,自然要搬出原先的行省官衙。至此,布政使司便獨占了半城的美景!


    馬忠每次到這兒景色美不勝收的布政使衙門來,都會一陣陣氣不順,迴去看自己狹小的官衙,更是窩火憋氣,莫可名狀。本著自己住不上,也不能讓對方痛快的原則,他故意說道:“我準備,將自己的衙門騰出來,給欽差大人做行轅。”


    “還是騰我的吧,”在這件事上,劉本倒是和馬忠立場一致,馬上心領神會道:“好歹我那裏原先是處園林,黑虎泉也算有名,欽差大人應該會喜歡的。”


    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兌,儲延心裏一陣陣膩味。既然說到騰衙門,自然要把最好的騰給欽差,不然到時候欽差過府一看,見布政使衙門遠勝自己的行轅,這兩個賤人再添油加醋一番,還不知會怎樣怪罪。想到這兒,雖然一陣陣肉疼,他還是咬牙道:“還是騰我的吧,既然招待欽差,當然要用最好的。”


    “藩台此言甚是!”馬忠大喜道:“泰山姑子我來找。”


    “廚師膳食交給我。”劉本也笑道。


    “好。”儲延心疼的直哆嗦,強顏歡笑的點點頭。


    。


    後頭幾日,三位大人齊心協力,將濟南城的市容收拾一新,把臨街的房屋全都刷了一遍,那些有礙觀瞻的乞丐流民也全都拉出濟南城,甚至讓官差假扮百姓,在各條街道巡視,以便出現突發狀況好及時處置。三人又竭盡所能,打聽王賢的相關信息,從其好惡習慣,乃至身邊的隨從人等,隻要能弄到情報,都通通研究一遍,以備萬無一失。


    儲延也果然騰出了布政使衙門,甚至將牌匾都拆下來,換上一塊新製的‘欽差行轅’匾。衙門裏頭各處園子,全都收拾一新,就連王賢身邊人的住處,也全都換了新的陳設用具。至於王賢的住處,更是精心設計,每一樣擺設都不求最好,隻求最貴,反正布政使管藩庫,敞開了花就是了!


    說話間到了二月初八,三位大人便帶著屬下的官員,浩浩蕩蕩北上德州,來到山東和直隸的交界之地,翹首以盼欽差大人的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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