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朱棣故意讓太子藏在屏風後,就是想讓他聽聽王賢是怎麽說。朱棣老謀深算、眼光毒辣,豈能看不出王賢的滑頭?對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混賬,隻有用這種法子才能治了他!


    “太子殿下!”王賢一臉震驚的失聲叫道。


    朱高熾朝王賢微微點頭,並沒有開口,但從他的眼神中,還是能看到絲絲怒火,還有那麽一點兒鄙夷。


    見自己的分化之策立竿見影,朱棣龍顏大悅,長身而起道:“王賢說的不錯,可惜格局太小!”說著微微一哂,目光投向掛在乾清宮禦堂正麵西牆上的碩大地圖道:“這幅圖在這兒掛了半年,你們都已經見過多次,竟還沒有人能體會朕的苦心!”


    王賢和朱高熾望向那幅地圖,才發現並非是大明疆域全圖,而是一幅四麵八方更加遼闊的地圖,甚至超過蒙元全盛時期!


    “說朕遷都,是為了防禦蒙古人,為免也太小覷了朕!”朱棣走到那幅地圖前,張開雙臂道:“朕經略蒙古!拓荒遼東!設置努爾幹都司!開拓西域!掌控烏斯藏!遣張輔征服安南,設立布政司使!派鄭和數下西洋!天威遠達馬拉加!朕之宏圖偉略,是要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如此方不負我大明之國號!”


    王賢聽的暗暗咋舌,忍不住飛快和太子對了個眼色,太子連忙示意他不要露餡,王賢趕緊擺出諂媚無比的架勢,激動的聲音都發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生在永樂盛世,何其幸哉?!臣定當肝腦塗地,為陛下宏圖遠誌效綿薄之力!”


    “哈哈哈!”朱棣忍不住放聲大笑,一掃連日來的陰霾,又不無得意的瞥一眼太子。好像在說,你的兒子,你的頭號幹將,都在朕的一邊了!


    太子依然麵無表情,隻是看上去像在隱忍怒氣。


    皇帝不再理會太子,問王賢道:“朕派你去山東,心裏有沒有不快?”


    “迴皇上,絕無此念!”王賢知道,自己算是通過了考察,但仍不敢掉以輕心,毫不猶豫答道:“皇上對臣委以重任,臣隻憂心力有不逮、有負聖上所托而已!”


    “好!但願你心裏也是這麽想!”朱棣讚許的點點頭,沉聲道:“不錯!朕派你去山東,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那邊的情況,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說著緊緊看著王賢道:“朕任命你為欽差山東巡撫使,賜王命棋牌,可節製山東三司官員,四品以下先斬後奏!”頓一頓,又將袖中半塊黃色玉符掏出,在手中掂了掂,似乎頗為躑躅。


    王賢也不說話,靜等著皇帝做作完了……果然,朱棣最終還是將那半塊玉符,遞到王賢手裏,神色鄭重的沉聲道:“收好了,要是丟了,朕抄你九族!”


    “是!”王賢趕忙雙手接過,然後貼身收好。


    “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動用。”皇帝仍不放心,又厲聲叮囑道:“要是隨隨便便就拿出來,朕一樣收拾你!記住了嗎!”


    “臣記住了!”王賢忙點頭稱是。


    “去吧!”朱棣擺擺手,瞥一眼太子道:“太子殿下也走吧。”


    “是。”太子和王賢一起施禮退下。


    。


    出了乾清宮,王賢便想上前攙扶太子,卻被朱高熾一甩袖子道:“不敢勞欽差大人!”隻是誰也沒看到,朱高熾利用袖子作掩護,和王賢重重的握了一下手。


    然後,太子殿下便在王賢局促不安的目光中,讓兩個小太監攙扶著憤憤遠去。


    王賢眼裏滿是憂傷,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就看見太孫殿下姍姍而來。


    朱瞻基走到王賢麵前,拍拍他的肩膀,滿眼同病相憐道:“知道我的苦了吧?”


    “哎……”王賢沮喪的點點頭,朱瞻基攀住他的膀頭,輕聲安慰道:“放心去吧,一切有我呢。”


    “好。”王賢再點點頭,和朱瞻基使勁抱了抱,才有些沮喪的出宮去了。


    朱瞻基看著王賢的背影,神態竟有些輕鬆,轉身進了大殿,就見他皇爺爺立在那幅地圖前,依然如癡如醉。


    “皇爺爺。”朱瞻基躬身行禮。


    “怎麽樣,他倆不是在演戲吧?”朱棣沒有迴頭,緩緩問道。


    “孫兒親眼看見了,我父親把他一把推開。”朱瞻基輕聲道:“皇爺爺也知道,我父親素來不會作偽,他這人讓那幫儒生帶壞了,滿腦子都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王賢既然是支持遷都的,我父親自然不會再理他……”


    “蠢材。”朱棣哼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明日的辯論,你準備的如何了?”


    “孫兒已經和部堂大臣們通過氣了,屆時幾位大學士,還有蹇尚書、夏尚書他們,都會發言的。”朱瞻基忙輕聲答道。


    “唔。”朱棣點點頭,又問道:“那些言官呢?你和他們溝通過了嗎?”


    “溝通過了。”朱瞻基輕聲道。


    “怎樣?”朱棣目光轉冷道。


    “不甚樂觀……”朱瞻基咽口唾沫,輕聲道:“那些家夥都是榆木腦袋,油鹽不進的很。”


    “不管怎樣,不能出岔子!”朱棣咬牙切齒的沉聲道:“就是磨也要把他們的棱角磨平!”


    “是。”朱瞻基輕聲應下,心底難免暗歎一口氣。


    。


    翌日,下起了今年第一場春雨,二月初的北京城,依然春寒料峭,兩幫參加辯論的官員,卻都按時來到午門外廣場上,沒有一個缺席的。一起向端坐在午門上的皇帝和太子跪拜行禮後,公卿大臣們便在太監指引下,坐在午門左邊,而且座位上還搭了頂棚。言官們地位不夠,便站在午門右邊,且沒有任何擋雨之物,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但誰也不覺得尷尬,也不覺得侮辱。


    朱瞻基看看城樓上的皇帝和太子,深吸口氣,便讓言官們先發言。一名都給事中率先上前,高聲慷慨道:“金陵都城乃一國根基,太祖建國之地!我大明皇脈所在!平頭百姓尚知祖墳不可輕離,堂堂一國豈能輕去皇脈?輕去則不敬祖宗,不敬祖宗則諸事不諧,若不懸崖勒馬、翻然悔過,隻怕三大殿被火隻是開始!”


    那都給事中洋洋灑灑說了一通,基本上還是蕭儀那套,這已經不能激怒午門上的皇帝了,朱棣哂笑一聲,對立在一旁的太子道:“說來說去就是這些,也沒點新鮮的。”


    “道理隻有一個,豈能變來便去。”太子不軟不硬頂一句,倒是險些沒把皇帝給頂的背過氣去。


    待那都給事中說完,朱瞻基便讓部堂高官們發言,眾大人互相看看,由禮部尚書金純率先起身發言,他緩緩踱了兩步,走到雨棚前,威嚴的看著那些落湯雞似的言官,部堂高官的氣勢盡顯。


    擺足了架勢,金純才開口道:“諸位大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對祖宗之事可能不太了解。本官比諸位虛長兩輪,又忝為禮部堂官,有些祖宗之事,還是可以跟大家說道說道的。”


    見他一上來就擺老資格,還一口一個祖宗壓人,言官們自然麵露憤憤之色,卻也隻能聽他說下去:“五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創立本朝,雖然定都南京,但從一開始,太祖皇帝就覺得南京作為大明都城,並不是很合適!”


    言官們有些忍不住,甚至有人開口斥責道:“一派胡言!”


    “安靜!”身為主持的太孫殿下,自然趕忙維持秩序,“有什麽話,等金部堂說完再講!”


    言官們隻好住口,金純繼續說下去:“因為它偏安江南,對控製遼闊的北方十分不利。洪武元年,太祖皇帝下了一個詔書,言道:‘江左開基,立四海永清之本;中原圖治,廣一視同仁之心。以金陵、大梁為南、北京。’這個有據可查,諸位如果沒聽說過,可以到本官這裏,查看太祖皇帝的聖旨原件!”金純顯然有備而來,說完,兩名中書官員,便展示出一份有些年頭的聖旨。隻是落雨紛紛,不便到言官群中展示,但顯然不可能在這種事上作偽。


    “所以,”金純看著有些詫異的言官們,很滿意現在的效果,聲音愈發洪亮道:“所以,南北兩京之設,非是今上所創,實乃太祖皇帝之祖宗家法!”


    城樓上,朱棣十分愉悅,瞥一眼立在一旁的太子道:“那些言官年紀輕,不知道這茬也就罷了,太子應該明了吧。”


    “兒臣確實聽說過。”朱高熾麵無表情道:“但大梁位於河南開封,不是北平。”


    “大梁不合適……”朱棣哼一聲,“自然要換地方。”


    “後來,太祖皇帝考慮到,開封破敗依舊,早已不複北宋之盛況,且黃河水患嚴重,實在不堪為王都。”城下,金尚書接著給年輕的言官們講古道:“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深感南京之患,難以為繼,遂想將朝廷遷往長安,以應天為南京、開封為北京,臨濠為中都。八月,太祖遣懿文太子巡撫陝西,就是想讓他考察西安是否適合作為都城!懿文太子返迴後,認為長安王氣已去,偏居西陲,亦不適合定都。後來懿文太子早夭,太祖年事已高,遷都之事才暫時擱置。”


    “所以今上定南北二京,遷都北京,正是續太祖未竟之誌!”金純向城頭拱拱手,高聲道:“何來輕去金陵,有傷國體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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