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贏走在皇宮的街道上,一路上遇到的錦衣侍衛和太監、番子,無不望風而拜,俯首帖耳。


    趙贏已經習慣了這種排場,麵無表情的掠過眾人,走到奉天門前。


    奉天門是皇宮的禦門,三大殿的正門,國朝皇帝禦門聽政便在這裏舉行,自然當是皇宮最輝煌、最氣派的一道門。當初三大殿初建,朱棣前來視察,看到奉天門的規製與南京類似,除了新舊程度,並沒有超過南京皇宮。登時龍顏不悅,進去視察了三大殿後,便下旨將這三殿一門推倒重建,若是再沒有起色,便要把工匠統統殺掉。


    故而,如今新建的奉天門,乃是重簷歇山頂,漢白玉基座、麵闊九間,進深三間,宏偉宮殿一般的一道雄偉宮門,門前銅鼎四隻,銅獅一對、左雄右雌、威武兇悍,睥睨著眼前雄闊的廣場,廣場上內金水河自西向東蜿蜒流過,河上橫架五座內金水橋,將中華皇帝一宇八方、統禦天地的豪邁氣派彰顯無遺。


    如今,這座宮殿、這座宮門的主人已經昏迷不醒,他的奴才便當仁不讓的命爪牙將這座宮門牢牢掌握在手中——奉天門內外,盡是趙贏信任的太監、侍衛和番子,那些出身錦衣衛的家夥,根本沒機會出現在這裏。


    此情此景,讓立在高高禦階上的趙公公,不能不生出一些唯我獨尊、天下我有的幻覺來。


    定定神,趙贏才走到東側偏門的值房,剛到門口,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肉香。


    掀開門簾一看,趙贏險些暈過去,隻見王賢正愜意的坐在個馬紮上,把麵前燒的通紅的炭盆當烤爐,麵帶微笑的翻動著上頭的烤羊肉。那些羊肉被切成麻將牌大小的方塊,用細長的鐵釺子串成串,被炭火烤的金黃冒油,油花滴在火紅的木炭上,發出嗞嗞的響聲,那誘人的香氣也散滿屋子,透過門簾飄了出去。


    “胡鬧!”趙贏刷得放下門簾,氣急敗壞的想要端走炭盆,還怒視著旁邊伺候的太監:“這是誰拿來的炭盆?!”


    “趙老公別激動,”王賢一麵伸手護住炭盆,一麵不以為意的笑道:“是本座說想請老公吃烤肉,逼他們拿來的火盆。”說著笑笑道:“再說這裏頭賊機巴冷,不生火要凍壞腳丫子的。”


    “忠勇伯懂不懂規矩,這是禦門,不能有半點火星!”趙贏在宮裏頭一輩子,有些規矩已經刻在他骨子裏了。


    “不打緊,家家戶戶都生火,有幾個點了房子的?”王賢卻一臉憊懶,扯著趙贏坐下道:“放鬆,真點著了算我的。來,嚐嚐我的手藝,保你咬到舌頭……”說著變戲法似的取出兩個竹罐子,朝著火盆晃幾下,黃色和紅色的粉末便飄散而下。那粉末大都落在肉串上,也有飛散到趙贏麵前的,趙贏隻覺一陣刺鼻,麵色劇變,想要屏息避過這來曆不明的毒物,卻還是被熏得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你敢毒害我家廠公!”馬德刷得拔出刀來,怒視著王賢。王賢卻視若無睹,拿起一串肉串,自顧自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滿意的點頭。“別客氣啊,快嚐嚐。”還不忘招唿趙贏。


    趙贏用手帕擤幹了鼻涕,便又聞到那誘人至極的香味,看著王賢飛快吃完一根,他也拿起一根來,遲疑的送到嘴邊……趙公公這麽大年紀,早就沒有口舌之欲了,隻是不想在對頭麵前落了下風……在趙贏看來,王賢這番做作,就是在向自己挑釁。一旦自己不敢吃,就落了下風。這是素來好強的趙公公,斷斷不能接受的。


    看著那肉塊上紅紅黃黃的不明顏色,馬德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心說老祖宗雖然內功天下第一,可沒到百毒不侵的地步。看這肉串子上的顏色,當是雲南苗疆的七蟲七花毒,這毒解起來可困難著哩……


    但趙公公畢竟英雄了得,哪怕手下都嚇得篩糠,他還是大義凜然的一口咬下了一塊,登時麵色巨變,嘴裏嘶嘶往外嗬著氣。手下眾人見狀,登時目眥欲裂,拔起兵刃就要朝王賢砍去:“呔!你果然要毒害我家廠公!”


    “放肆!”侍立在王賢身後的心寧、心遠兩名慶壽寺出來的和尚,也亮出了降魔杵!


    王賢卻依然不為所動,隻笑眯眯的看著趙贏,果然,隻見趙贏那張老臉竟漸漸地菊花綻開,一雙鷹眼也眯成了縫,咀嚼了良久才緩緩下咽,竟似有萬般不舍……眾人也看出來了,都定定的望著趙贏那一臉享受極樂的表情,暫時停下了動作。


    “莫非是失傳已久的極樂散?”馬德身邊,一個領班小聲說道,自然換來馬德大大的白眼。


    趙贏萬萬沒想到,自己在這個年齡,還能有因為口舌之欲而歡喜至極的一天。趙贏細細的品嚐著手中的肉串,看他的神情,倒更像是沉醉在某種極樂體驗中。讓兩個和尚暗暗不齒,心說這東廠督公好大的年紀,想不到還這麽饞。當然年輕人也無法理解,味覺的退化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怎麽樣?”王賢笑眯眯問道:


    “太好吃了!”趙贏毫不猶豫的豎起大拇指,連著奉天門內不得生火的鐵律,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有肉無酒怎麽能行。”王賢笑道。


    “說的是!”趙贏大笑道:“拿酒來,咱家要跟伯爺不醉不歸!”


    馬德趕忙將那內府陳藏的佳釀,拍去泥封,將淡黃色略顯粘稠的酒液倒在兩個酒碗裏。


    “茅台!”王賢使勁嗅嗅,眼前一亮道:“二十年以上!”


    “行家!”趙贏又讚一聲,端起酒碗和王賢碰一下,一飲而盡,用袖子擦擦嘴道:“這是皇上在潛邸時,沐國公從雲南送來的,一直藏在北京城!”說著大笑道:“這天賜佳釀,配得上你這人間美味吧?”


    “配得上!”王賢哈哈大笑,也痛快的一飲而盡,兩人便一邊喝酒一邊吃肉,哪有一點劍拔弩張的意思?


    轉眼之間,烤好的肉都被消滅幹淨,七成都進了趙贏的口中。見他意猶未盡,王賢歉意的笑道:“準備太倉促,醃好的羊肉沒了,隻有一些狗肉,不知公公嫌不嫌棄。”


    “可是黑狗肉?”趙贏笑問道。


    “當然是黑狗。”王賢笑道:“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嘛。”


    “行家!”趙贏笑著舉起大拇指。便看著王賢將醃好的狗肉放在鐵篦子上炙烤起來,待到狗肉金黃,王賢又取出那兩個竹筒,開始往上撒佐料。趙贏終於忍不住問道:“伯爺,您這佐料是哪裏來的,怎麽從來沒見過?”


    “哦……這黃色的是孜然粉,出產於我國的西疆哈密。”王賢一邊操作,一邊笑道:“這紅色的就更稀罕了,是辣椒麵,乃是我拜托鄭公公,從西洋尋迴來的。統共隻有十斤……”


    “怪不得,”趙贏一麵感歎王賢為了美食的執著精神,一麵恍然道:“怪不得伯爺會將其隨身攜帶。”


    “哈哈哈,怎麽會!”王賢放聲大笑起來:“本官怎麽說也是堂堂錦衣衛都督,整日隨身帶兩個調料罐子,算是什麽事體?!”


    “那這是?”趙贏的心,緊了一下,一臉不解問道:“從哪裏取來的?”


    “自然是從我府上取來的。”王賢笑道。


    “這麽說,您請咱家吃飯,是早有計劃?!”趙贏雙眼漸漸睜開,又恢複那般禿鷲模樣。


    “不敢妄言討巧,其實是臨時起意。”王賢輕輕瞥一眼趙贏,淡淡笑道:“還有這些肉,都是我讓人在家裏醃好,剛剛送進來的。”


    王賢說完,趙贏便不做聲了,王賢便專注的翻動篦子上的狗肉,一邊翻,一邊有些惋惜道:“趙老公有所不知,這條大黑狗,原先是本官打獵用的。隻是本官如今身居顯位,皇上和太子殿下都反複叮囑要穩重,再打獵就不合適了,隻好把這條老狗殺了吃肉。”


    “嗬嗬……”趙贏雖然還在笑,但笑容已經變得牽強冷冽起來。王賢卻依舊熱情似火,將那烤的金黃、撒著孜然和辣椒麵的狗肉,送到趙贏麵前:“快趁熱嚐嚐。”


    趙贏麵色數變,終是擠出一絲難看的笑道:“咱家吃不下了。”說著推辭起身道:“多謝伯爺款待,咱家還有公務,就先走一步了。”


    “急什麽,吃了這老狗再走不遲。”王賢笑嗬嗬的留客,趙贏臉色極其難看,堅決推辭,離開了值房。


    “果然是同類不食,害的我白費功夫,”看著趙贏帶人離去,王賢拿著狗肉問問身後兩位師兄:“你們吃不吃?”


    二位師兄自然把頭搖的飛快。王賢撇撇嘴,有些惋惜的看一眼那狗肉,便將其投入火盆,拿過白帕擦幹淨手道:“這老狗,還沒蠢到家。”


    心寧、心遠二人雖然一頭霧水,但出家人最忌口舌,雖然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麽,王賢一頓酒肉,就能把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老太監給擺平,可還是忍住了不發問。


    等不到手下帶著崇拜的提問,王賢哀怨的看看兩人,暗罵這倆和尚,真是一對紮嘴葫蘆,讓自己的成就感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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